沪上十里洋场西医院如雨后春笋,中医馆门可罗雀。 林闻溪携革新之志重整济世堂,却遭西医代表嘲讽“以草根树皮对抗科学”。 暴雨夜救回垂危老乞,银针封穴止血惊呆围观洋医生,却不知老人衣袖滑落露出一枚残旧徽章。 次日清晨,徽章主人竟悄然出现在济世堂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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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的天,是铅灰色的,压着外滩哥特尖顶与罗马廊柱挤出的嶙峋天际线。黄浦江的风裹挟着咸腥与煤烟,吹过南京路霓虹初上的喧嚣,也吹过那些蜷缩在窄巷暗隅、日渐沉默的飞檐翘角。报童尖利的嗓音刺破薄暮:“看报看报!宏济西医医院落成,德国最新式设备,华人一律半价!”“杏林春、保和堂等十一家药号因经营不善,宣告歇业!”
西洋医院确如雨后春笋,玻璃窗明晃晃,映着匆匆人影,白大褂一丝不苟。而曾几何时香火鼎盛的诸多中医馆门前,却是车马稀落,徒留药香残缕,在新时代的劲风里苟延残喘。
济世堂的新匾额是挂上去了,乌木底,烫金字,比祖父那块旧匾气派不少。林闻溪站在对街,望着那匾额在夕照里泛着光,心头却无多少喜悦,只沉甸甸地坠着。他怀里揣着的,不止是赵海桥导师“融汇中西,毋忘初心”的临别赠言,更有麦克莱恩先生所赠的那套闪亮外科器械,冰凉的金属贴着肌肤,时刻提醒他来路与去向。
门楣是新的,厅堂也略作了修葺,添了张检查床,摆了寥寥几本新出的中西医汇通书籍。但空气里弥漫的,依旧是甘草、黄芪、当归交织的熟稔苦涩,是祖父林老先生坐堂一甲子浸润出的、拂之不去的根脉气息。
“闻溪,这……”老伙计福伯搓着手,看着空荡荡的诊室,欲言又止。账本上,添置药材、修缮铺面,开销像水一样淌出去,进项却寥寥。
“会好的。”林闻溪声音平静,像对福伯说,也像对自己说。
话音未落,一阵皮鞋敲地声脆响传来。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簇拥着一人踱进门,为首者约莫三十五六,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油亮,是宏济医院的经理助理,姓钱。他四下扫视,目光掠过药柜、铜人、脉枕,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林先生?果然是青年才俊,学成归来。”钱助理推了推眼镜,“只是,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这些草根树皮、玄乎其玄的脉象?科学,科学才是医学的未来。看看外面,”他拇指一翘,指向车水马龙的街道,“那是进步。您这儿,呵,像是博物馆。”
他随手拈起柜台上一撮晒干的柴胡,“就拿这个,您能说出它里头哪个分子起效?有效成分几何?纯度几许?比不上我们医院一支奎宁针剂,精准、高效。以草根树皮对抗科学,勇气可嘉,可惜……螳臂当车啊。”
言语如刀,刮得福伯脸色发白。林闻溪却只静静听着,待他说完,才淡淡道:“道不同。钱先生若是问诊,请坐;若不是,门在那边。”
钱助理碰了个软钉子,冷笑一声,拂袖而去:“冥顽不灵!看你这济世堂能撑几日!”
入夜,暴雨骤至,砸在瓦上噼啪乱响,天地间一片混沌。风声雨声里,一阵惶急的拍门声撞破了济世堂的寂静。福伯开门,几个湿透的苦力抬着个血人闯进来,七嘴八舌嚷着:“桥洞下捡的!老乞丐!让车撞了,洋人的车跑了!还有气儿!”
那人蜷缩着,破衣烂衫被血水和雨水浸透,气息奄奄,腿扭曲成一个怪异角度,腹部一片模糊,血随着雨水不断漫开,在地板上洇开暗红的洼。福伯一见,倒抽凉气:“这……这得送宏济医院!咱这治不了!”
苦力们面面相觑:“宏济?哪有钱啊!”
林闻溪已蹲下身,手指迅疾搭上老人颈侧,脉象浮芤乱如散羽,是血脱危象。他眼神一凝:“抬到里间检查床!福伯,取我的针囊,还有灶上备着的三七粉、白芨膏,快!”
“闻溪!这要出人命的!”福伯急得跺脚。
“抬出去,路上就没了!”林闻溪声音陡厉,手上已打开针囊,银针在油灯下闪着寒光。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黄帝内经》气血之论,闪过战地急救时麦克莱恩处理大出血的果断,闪过赵师所言“知其要者,一言而终”。
雨水敲窗,如战鼓频催。
他凝神定气,出手如电。数根长针循经取穴,深刺入体,或捻或转,针尾微颤。尤其那几处止血要穴,他指力透针,近乎孤注一掷。奇妙的是,那汩汩外涌的鲜血,竟真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了下来,渐止只有少量渗出的血水!
此时,因动静颇大,又引来几个避雨的行人探头,其中竟有两个显然是刚下班路过、穿着白色医师袍的洋人,被这中医馆内的景象吸引,站在门口檐下观望。他们起初是好奇与些许轻视,待看到林闻溪施针后血势竟被遏止,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相互低语,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上帝……这怎么可能?”
“没有止血钳,没有纱布绷带,就靠几根细针?”
忙碌中的林闻溪无暇他顾。他小心剪开老人湿濡的衣袖,准备清理其他擦伤。就在此时,那老人因微弱挣扎,破烂的衣袖滑落至肘,干瘦枯槁的手腕上,赫然露出一枚物件——用旧皮绳系着,一枚徽章。已被岁月和污渍侵蚀得模糊,但那独特的齿轮与禾穗缠绕的轮廓,却残存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峥嵘。
林闻溪的心猛地一跳。这徽章……他似乎在祖父某本密藏札记的夹页里见过类似的图样!绝非寻常之物!
但伤情危急,不容他细思。他迅速用自制的药膏敷裹伤口,又寻来木板固定断腿。一切忙完,已是后半夜。雨停了,老人呼吸虽弱,却平稳下来。两个洋医生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想必是满腹惊疑而去。
福伯瘫坐在椅上,擦着汗:“祖宗保佑……真是险哪。”
林闻溪却望着那老人腕间已被他无意拂至袖内的徽章痕迹,心潮起伏。这老人,是谁?
次日清晨,第一缕微光刚拂过济世堂的门槛,熬了一夜的林闻溪正用冷水扑面,试图驱散倦意,门外却传来轻而坚定的叩击声。
不是求诊病人惯常的急促,更像是一种带着某种迟疑问询的试探。
福伯还在后堂歇息。林闻溪直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去开门。
“吱呀”一声,木门开启。
清冷的晨光里,站着一个人。身影被光线勾勒得有些模糊,却挺拔异常。
那人的目光第一时间越过林闻溪的肩头,精准地投向店内深处——那临时搭就的病榻上昏睡的老乞。
然后,视线缓缓回落,定在林闻溪脸上。来者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得惊人,藏着深沉的疲惫与某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他衣着陈旧却异常整洁,与这清晨的微寒格格不入的是,他额角似有细密的汗珠。
他并未开口问询病情,反而用一种低沉的、近乎确信的语气,缓缓道:
“昨夜暴雨,是阁下,救了他?”
林闻溪心中那根自见到徽章后就绷紧的弦,被这一句话骤然拨动,嗡鸣不止。他望着门外这张陌生的脸,一时竟忘了应答。
那人也不催促,只静静站着,袖口之下,隐约可见与老乞腕上如出一辙的、经年磨损的皮绳痕迹。
徽章的主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