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春杏断气后那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喘息,短暂得近乎残忍。
紧接着——
“噗嗤……窸窣窣……咕噜……”
更加密集、更加疯狂、更加令人作呕的声响,如同沸腾的沼泽,猛地从屏障另一侧爆发出来!那是无数虫豸啃噬血肉、吮吸汁液、在迅速软化的尸体内钻进钻出的恐怖交响!中间还夹杂着尸体内部气体膨胀、轻微爆裂的闷响!
浓烈到极致的尸臭,如同有了生命的黑色毒雾,凝成实质,疯狂地冲击着简陋的屏障!即使明玉用泥雪和破布拼命堵塞,那无孔不入的、带着腐烂甜腥的恶臭,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顽固地侵蚀着这片刚刚诞生微弱生机的空间。
“呕——!” 明玉胃里空空如也,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胆汁混合着酸水灼烧着喉咙。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仅仅是因为恶臭,更是因为那种被最肮脏的死亡紧紧贴附、无处可逃的极致恐惧和窒息感!
她看到几只体型硕大、油光发亮的黑甲虫,顶着恶臭,从屏障底部的细微缝隙中顽强地钻了进来!它们抖动着沾满脓液的触须,贪婪地四处爬行,似乎对苏禾身上那新生的、纯净的能量气息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试探着朝这边靠近!
“滚开!不许过来!” 明玉发出嘶哑的尖叫,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抓起手边的碎骨片,发疯似的砸向那些入侵者!虫壳碎裂的轻微爆响和恶臭的汁液飞溅,却无法吓退更多正在试图涌入的同类!
它们被同类的尸体和更浓郁的死亡气息刺激得更加疯狂!
屏障,快要挡不住了!
这不仅仅是气味的污染,更是实实在在的、物理上的入侵!这些肮脏的虫豸会爬满苏禾的身体,会钻进她的口鼻耳洞,会啃噬她刚刚开始复苏的脆弱生机!
必须彻底解决源头!必须把那正在快速腐烂、不断吸引虫豸的尸体弄走!或者……彻底毁灭!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瞬间烧遍了明玉的脑海!
她猛地扭头,看向大殿深处那片堆满杂物的黑暗角落,又看向那扇被烂木头和积雪堵塞的、通往外面世界的破门,最后,目光绝望地落回那具正在被分食、不断散发毒气的尸体上。
怎么弄走?她根本搬不动一具成年人的尸体,更何况是正在迅速液化的腐尸!拖拽只会留下更恐怖的污迹,吸引更多的虫豸!
扔出去?门口被堵死,外面可能有赵德禄的人,而且她根本没办法把尸体弄出去!
毁灭?怎么毁灭?用石头砸烂?只会更恶心,更肮脏!用雪埋?这殿内根本没有足够的雪,也无法完全隔绝气味和虫豸!
火烧!只有火烧!烧掉它!烧得干干净净!
这个想法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
对!火!烧掉!净化掉这肮脏的源头!
她猛地看向地上那堆早已熄灭、只剩冰冷灰烬的火堆残骸,又看向手中那两块冰冷的燧石。
生火!必须立刻生起一堆足够大的火!把屏障拆了,把尸体拖过来,烧掉!
她被这个念头刺激得浑身颤抖,眼中闪烁着近乎癫狂的光芒,转身就要去收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然而,就在她动作的瞬间——
一直沉寂的、专注于体内能量疏通的苏禾,那舒展的眉头骤然紧锁!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清晰的、不赞同的警示!
甚至没等明玉反应过来,苏禾那只没有冰封的右手,快如闪电般(相对于她一直以来的迟缓)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明玉正要行动的手腕!
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力量和……一丝极其微弱的、新生的气劲?!
明玉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惊愕地回头,对上了苏禾不知何时睁开一线的眼睛!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不再是空茫和死寂,而是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弱的、却锐利如冰锥的清醒光芒!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明玉疯狂的神色,以及一种不赞许甚至警告的意味!
不能烧?!
为什么?!
明玉的大脑瞬间宕机,巨大的不解和焦急让她几乎要崩溃!不烧怎么办?等着虫子爬过来吗?!等着被臭死吗?!
苏禾没有力气解释,也无法解释。她只是死死攥着明玉的手腕,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不断被虫豸冲击的屏障,扫过弥漫的尸臭,最后,极其艰难地、却异常清晰地,摇了摇头。
随即,她松开明玉的手腕(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她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手指颤抖着,指向大殿最深处那片堆满废弃家具、最阴暗、最寒冷、也是离她们最远的角落!
然后,她的指尖猛地向下一戳!做出一个拖拽、掩埋、隔绝的动作!
意思明确无比:不能烧!烧只会让气味更大,可能引来更麻烦的东西(比如外面的人)!而且这殿内通风极差,燃烧不充分会产生更毒的烟雾,我们都得中毒!必须拖到最远、最冷、最阴暗的角落,用东西盖住,隔绝气味,让低温延缓腐烂,让虫豸在那里完成分解!
这是最理智、最无奈、也最符合当前处境的做法!
但这对明玉来说,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
拖过去?!把那具爬满虫豸、不断流脓滴水的腐尸,拖过大半个大殿,拖到那个角落?!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明玉就感觉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那需要直面何等恐怖的景象?需要多大的勇气?!
“不……我不要……我做不到……” 明玉吓得脸色惨白,身体抖成了筛子,眼泪疯狂涌出,拼命地往后缩,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让她去触碰那具尸体,不如直接杀了她!
苏禾看着她的反应,眼底那点锐利的光芒黯淡了一丝,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理解,又像是……疲惫的失望。但她没有强迫。
只是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沉重如铁的手指。
这一次,她没有指向尸体,而是指向了自己那只被深蓝色坚冰彻底封印的左臂!
指尖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弱的意念和气力,狠狠点在那坚硬冰冷的蓝色冰壳之上!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
仿佛在告诉明玉——你看,我也被“封印”着,被“禁锢”着。有些东西,无法毁灭,只能隔绝,只能忍受,只能交给时间和低温去慢慢处理。无论是这体内的寒毒,还是外面的尸患。
然后,她的指尖无力地滑落,在那冰冷的、散发着寒气的蓝冰上,极其艰难地、留下了一个全新的、笔画却带着决绝焚烧意味的字迹——
“焚”!
但这个“焚”字,不是刻在泥雪上,而是刻在她自己的冰封之臂上!
仿佛在说:我知你想焚毁一切污秽的渴望。但这渴望,若无法实现,便只能转向内里,焚烧自己的恐惧,焚烧自己的脆弱,炼出一颗能直面这一切的、冰冷坚硬的心。
做不到毁灭外界,便禁锢它,隔绝它,然后,忍受它。
明玉呆呆地看着那个刻在冰上的“焚”字,又看看苏禾那平静却带着无尽沉重的眼神,最后,目光绝望地投向屏障后那恐怖的声音来源。
巨大的恐惧依旧如同冰水浇头。
但……一种更加冰冷的、名为责任和现实的东西,缓缓压垮了她的抗拒。
她明白了。没有别的选择。烧,是快意,却是死路。拖走隔绝,是折磨,却有一线生机。
为了这片刚刚诞生的“生”,她必须去做那最肮脏、最恐怖的事情。
她猛地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恐惧,小脸上瞬间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破釜沉舟的狠厉。
她不再看苏禾,目光扫过地面,找到两块相对宽大、不那么锋利的破瓦片,像套上手套一样,死死绑在自己颤抖的小手上。
然后,她深吸一口那令人作呕的尸臭之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吸入肺里碾碎。
猛地转身,开始疯狂地拆解那道她刚刚加固好的屏障!
木头被粗暴地拽开,泥雪扑簌簌落下。
屏障另一侧,那地狱般的景象瞬间毫无遮挡地撞入眼帘——春杏肿胀发黑、爬满蠕虫和甲虫、正在快速液化的尸体,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
“呕——!” 明玉再次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她死死咬着牙,指甲抠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睁大眼睛,适应这恐怖的景象!
她抓起一根相对长的破桌腿,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开尸体周围疯狂涌动的虫群,试图勾住尸体的衣物,将其拖拽出来。
虫豸被惊动,四散飞溅,有的甚至顺着桌腿朝她爬来!
明玉发出压抑的尖叫,疯狂地甩动着桌腿,将虫子甩飞!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冷汗浸透了全身!
一次,两次……她失败了。尸体太沉,衣物在腐烂中变得脆弱,一拉就破。
她扔掉桌腿,眼中闪过绝望的疯狂。她直接走上前,忍着足以让她精神崩溃的恶臭和视觉冲击,伸出带着瓦片“手套”的手,死死抓住了尸体一只还算完整的脚踝!
入手是一片湿滑、冰冷、如同烂泥般的恐怖触感!
“啊——!” 明玉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凄厉的尖叫,眼泪疯狂流淌,但手却死死抓着没有松开!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如同拖拽一块沉重的、不断滴落脓液的烂肉,一步一步地、向着大殿最深最暗的角落拖去!
在她身后,留下一条蜿蜒的、黄绿色、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粘稠污迹,以及无数被惊扰、四处乱爬的虫豸!
这段路,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每一秒都是酷刑。虫豸试图爬上她的腿,恶臭几乎让她窒息,尸体的重量远超她的负荷。
她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只是麻木地、凭借着一股狠劲,拼命地拖拽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不知是哭泣还是喘息。
终于,她将尸体拖到了那个阴暗寒冷的角落,用力将其推进一堆破烂家具的最深处!
然后,她像疯了一样,将周围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烂木板、废弃杂物,不顾一切地扔过去,覆盖在尸体上!试图将其彻底掩埋、隔绝!
做完这一切,她瘫倒在冰冷的污秽中,浑身沾满了脓液和虫豸的汁液,剧烈地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酸水和胆汁。
她挣扎着爬回苏禾身边,远远地避开那条恐怖的污迹,蜷缩在月辉照耀的“洁净”之地,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剧烈颤抖,久久无法平息。
屏障消失了。
大殿内,一半是月华流淌、生机微弱的“生”之域。
另一半,是阴暗角落里被暂时隔绝、却依旧不断散发死亡气息的“腐”之冢。
那条黄绿色的污迹,如同清晰的界河,横亘其间。
苏禾静静地看着那个蜷缩颤抖、浑身污秽却完成了不可能之事的小小身影,看着她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恐和绝望。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刚刚恢复了一丝力气的手。
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的月辉,轻轻拂过明玉剧烈颤抖的脊背。
没有言语。
只有一个无声的、沉重的认可。
以及地上,那个刻在冰封之臂上的、仿佛淬炼过的——
“焚”字。
在月下,闪着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