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南宁府的天气越来越热。
贾琏田里的稻苗虽然长得稀稀拉拉,但每一株都绿油油的,挺直了腰杆,在阳光下精神抖擞。贾琏天天去看,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一半,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薛蝌的身子也一天天见好,已经能自己下床慢慢走动了。
香菱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脸上也有了血色。她感激王熙凤的救命之恩,又在这异乡没什么熟人,便时常过府来陪王熙凤说话解闷。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王熙凤在廊下摆了竹榻乘凉,香菱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做着针线。英哥儿偎在王熙凤身边,拿着一本薄薄的画册,看得津津有味。
“香菱姨姨,”英哥儿忽然抬起头,指着书上一处,“这个字念什么?”
香菱凑过去一看,柔声道:“这个字念‘杵’,就是舂米用的木槌。”
“哦。”英哥儿点点头,又埋头看起来。他认识的字已经不少,但有些生僻的还不认得。
王熙凤摇着团扇,看着香菱耐心温柔的样子,随口问道:“说起来,薛蝌兄弟年纪也不小了,出来跑商,家里可是安排了亲事?”
香菱手里的针线慢了下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蝌二爷是成了亲才出来的。娶的是邢家姑娘,闺名叫岫烟。”
“邢岫烟?”王熙凤想起来了,“是邢夫人娘家兄弟家的女儿?我听说过那姑娘,说是性子倒是温和娴静,模样也周正。”
“正是呢。”香菱点头,“说起来,也是缘分。那会儿蝌二爷还不知道府里出了事,进京路上恰巧遇上了邢姑娘一家。那时邢姑娘跟着父母投奔邢夫人,也是往京里去。两路人马碰巧同住了一个驿馆,便认识了。”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后来……京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府上被抄了……蝌二爷忙着想法子救蟠大爷,整日焦头烂额的。等蟠大爷的事稍稍落定,宝姑娘又……等一切都定了,蟠大爷也回来了。蝌二爷才顾上打听邢家,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路上有一面之缘的邢姑娘,得知邢家也受了牵连,日子艰难。他便托媒人找到了邢家,表明了求娶之意。”
王熙凤叹了口气:“那时节,薛家自身难保,邢家更是落魄,倒也是患难中的一桩姻缘了。薛姨妈答应了?”
“太太起初是不太乐意的,觉得邢家没什么倚仗了。”香菱实话实说,“但蝌二爷坚持,说邢姑娘品性好,是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太太见拗不过他,又想着家里刚经历大变,确实需要个稳重人帮衬,最后也就点头了。婚事办得简单,就在京里租了个小院子成了亲。如今蝌二奶奶和邢家老爷太太都留在京里,跟我们太太挨着不远,也算是互相有个照应。”
“那这次薛蝌出来,他新婚妻子也肯?”王熙凤问。
香菱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终于吐露了实话:“自然是不舍的。但我们太太日夜惦念远嫁的宝姑娘,又听了夏家的撺掇,几次三番哭求蝌二爷,无论如何要走这一趟,看看宝姑娘是否安好。夏家也想……想看看宝姑娘这王妃做的稳当不……蝌二爷是重情义的人,不忍推拒,这才辞了新婚妻子出来的。蝌二奶奶虽不舍,却也明理,只叮嘱千万保重。”
英哥儿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虽然不太懂大人之间复杂的关系,但也听明白了薛蝌叔叔是为了去看望一个叫宝姨姨的亲人,才千里迢迢跑到南宁的。
“香菱姨姨,”他仰起小脸问,“那个宝姨姨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她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香菱被他问得心口一酸,勉强笑了笑:“宝姑娘……她很坚强,应该……不会怕的。”话虽这么说,她眼底却藏不住的担忧。
英哥儿眨了眨眼,没再追问,低下头继续看他的书。过了一会儿,他又指着书页问:“香菱姨姨,这本书后面好多诗,你都认得吗?”
那本书是王熙凤找来给英哥儿启蒙的,前面是图画和简单字词,后面附了些浅显易懂的古诗。
香菱接过书看了看,眼神微微发亮。
她自幼被拐卖,没机会正经读书,但对诗词却有种天生的喜爱,后来在大观园里得了几位小姐的指点,看了一些诗词集子,愈发放不下手了,只是大奶奶进门后,她已经许久没有读诗的机会了……
“认得一些。”她轻声说,指着其中一行,“你看,这是‘床前明月光’,是李白写的诗。”
“李白?”英哥儿觉得这名字很有趣,“他很厉害吗?”
“很厉害,他是诗仙呢。”香菱笑着,眼里有了光彩,她轻声细语地给英哥儿读着那些诗句,遇到他不明白的,就细细解释意思。
英哥儿听得入了迷。他发现香菱姨姨讲到诗词的时候,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特别好看。
他尤其喜欢那些描绘星星月亮和小孩子玩乐的诗句,觉得又好玩又朗朗上口。
英哥儿迷上了让香菱教他念诗。香菱也乐得有个小知音,每次来都会教他几首新的。
这天晚上,月亮格外圆,亮汪汪地挂在天上,像个大银盘。院子里凉快下来,花香阵阵。
英哥儿和香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英哥儿指着天上的月亮,兴奋地说:“香菱姨姨,你看!月亮好圆好亮!像不像我们晚上吃的糯米饼子?”
香菱被他的童言童语逗笑了:“像,真像。”她想了想,说,“英哥儿,姨姨教你一首专门写月亮的诗好不好?也是李白写的,叫《古朗月行》。”
“好!”英哥儿立刻坐直了,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
香菱用温柔的声音缓缓念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英哥儿眼睛亮了:“白玉盘!对对对!就是像盘子!还会飞在天空!真好玩!”
香菱笑着继续念:“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哇!月亮上还有仙人?有桂花树?小兔子在捣药?”英哥儿小脸上满是惊奇和向往,“它捣药给谁吃呢?”
香菱看着他兴奋的小模样,心里也软软的,接着念了下去。但后面的诗句,调子渐渐变了:“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这首诗,前面充满童趣和神奇想象,后面却笔锋一转,写月蚀之景,借古喻今,充满了对现实昏暗的忧愤和壮志难酬的悲凉。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夏虫的鸣叫。
英哥儿皱起了小眉头,仰头看着天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脸上全是困惑。他扭过头,看着香菱:“香菱姨姨,这个李白好奇怪啊。”
“怎么了?”香菱回过神,轻声问。
“月亮现在明明又圆又亮!”英哥儿的小手指着天空,很不理解地说,“他为什么要写月亮被癞蛤蟆吃掉?为什么要‘凄怆摧心肝’?他难道不知道,月亮被吃掉只是暂时的,过几天它又会慢慢变圆吗?”
香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英哥儿。
英哥儿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她沉寂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是啊……月亮缺了又会圆,这是天地间最平常的道理。李白伤感的,真的是月亮本身吗?还是……借这盈亏而变的月,哀叹那些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的东西?比如逝去的时光,再也见不到的故人……还有,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根……
她想起自己模糊的童年记忆,那片再也没见过的家乡山水,那对连面容都记不清的生身父母……她的月亮,好像从很早很早以前,就缺了最重要的一块,再也没有圆过。所以她读到这样的诗,才会感同身受,觉得凄怆悲凉。
“香菱姨姨?”英哥儿见她半天不说话,眼神直直的,忍不住伸出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啦?英哥儿说错话了吗?”
香菱猛地回过神,看着英哥儿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阴霾,只有纯粹的好奇。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深沉的悲伤,在这个孩子面前,显得有些……沉重。
她轻轻握住英哥儿的小手,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不,英哥儿没说错。你说得对……月亮,总是会圆的。是姨姨想错了……”
她望着月亮,喃喃道:“李白伤感的,恐怕不是月亮本身。他伤感的,是别的……是那些残缺了……就很难再补回来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英哥儿追问,“很难补回来,那就不补了吗?”
香菱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
英哥儿却自顾自地说下去,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我的小木剑坏了,可以修好。板儿哥的风筝破了,可以补上。爹爹的稻苗长得不好,就重新种!如果有什么东西缺了、坏了,那就想办法去修好它,补上它!光坐在那里伤心难过,东西也不会自己变好呀!”
孩童的话语,充满了质朴的勇气和希望。
香菱彻底怔住了,望着英哥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孩子。他的话像一道光,劈开了她心中积压多年的哀伤。
是啊……光伤心有什么用?父母下落不明,她可以试着去找啊!以前是身不由己,可现在呢?她已经离开了薛家的深宅大院,跟着商队走了出来,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
宝姑娘下落不明,蝌二爷病好了还要继续去找,那她自己呢?就不能也试着去找寻自己的根吗?
哪怕希望渺茫,哪怕最终依旧寻不到,但努力去找过,和永远沉浸在伤感里自怨自艾,是完全不同的!
找到亲人的希望,像破土的春笋,猛地从她心底钻了出来!
她的眼神一点点变了,从迷茫伤感,变得清亮坚定。
“英哥儿……”她声音微微发颤,用力抱了一下眼前这个将她唤醒的孩子,“谢谢你……姨姨好像……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英哥儿被她抱得懵懵的,但感觉到香菱姨姨变得开心起来了,他也高兴起来,小肉手拍拍香菱的背:“姨姨不客气!找到缺了的东西,把它补圆就好啦!”
香菱松开他,看着天上圆满的银月,脸上露出一个充满希望的笑容。
“嗯!”她重重点头,眼神亮晶晶的,“等蝌二爷好全了,我们就要继续上路。我要去找宝姑娘,也要……也要留意打听我自己的身世。万一,万一老天爷开眼,真让我找到了呢?”
她说着,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了力气,再也不觉得前路茫茫了。
王熙凤端着一盘切好的甜瓜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香菱抱着英哥儿,两人脸上都带着笑。
尤其是香菱,整个人好像都明亮了几分,和之前那种总是带着轻愁的样子完全不同。
英哥儿拿起一瓣甜瓜,啃得满脸汁水,看着变得开心的香菱姨姨,心里也甜滋滋的。
他觉得,今天的月亮,好像特别圆,特别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