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在炕上又躺了几日,灌下去的药汤子总算见了效,咳嗽轻了,喉咙里那火烧火燎的劲儿也缓了,虽还哑着,好歹能发出点声音。
只是人依旧没什么力气,脸色也还透着股虚弱的白。
王熙凤坐在床沿边的小杌子上,手里端着碗温着的参汤,用小银勺一点点喂他。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勺沿偶尔碰着碗壁的轻响。
“那日……你怎会去栖霞坊?”王熙凤喂完最后一口,放下碗,拿起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凤眸抬起,直直看向贾琏。
这问题在她心里盘桓多日了。
贾琏靠在引枕上,闻言,眼神闪了闪,带着点心虚,声音嘶哑地开口:“……衙门里……心里烦闷……不知怎的……就想着……去看看你……”
他顿了顿,想起那惊魂一幕,急切地追问,“那撞你轿子的混账东西……可抓到了?”
“人跑了,雨太大,当时都顾着你。”她想起那佝偻蓑衣的身影,眼神锐利起来,“那贼人撞得极准,不像是意外。倒像是……算准了我的行程。”
贾琏瞳孔一缩:“你的意思是……”
“那日我原本在府里看账,是栖霞坊掌柜派了伙计来,说库房进水,十万火急。”王熙凤的声音冷了下去,“我这才急急忙忙冒雨赶过去。谁这么清楚我何时动身?又必会经那座桥?”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
“平儿!”王熙凤扬声唤道。
门帘一掀,平儿立刻走了进来,她脸色也不太好,显然一直守在门外。
“奶奶?”
“去查!”王熙凤语速不快,却字字如钉,“那日我接到口信动身后,咱们这院里,都有谁出去过?”
平儿眼神一凛:“是!”她立刻退了出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平儿就回来了,脸色凝重:“回二爷、奶奶,问了院里当值的几个婆子和小丫头。都说奶奶接了信儿带人刚走没一会儿,秋桐姑娘就打着伞,急匆匆地出了院子,往……往太太那边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回来,回来时神色瞧着有些慌张。”
邢夫人!
贾琏猛地攥紧了拳头,牵扯到胸口伤处,疼得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眼神却燃起愤怒的火焰。
王熙凤脸色铁青,凤眸里寒光四射:“好得很!旺儿!”
一直在门外候着的旺儿应声而入。
“带两个粗壮婆子,去把秋桐‘请’来!”王熙凤的声音像淬了冰,“记住,别让她惊动了旁人!”
“是!”旺儿领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转身就走。
不多时,秋桐就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塞着嘴拖进了暖阁。
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刚摘了塞嘴的物事,就对上贾琏冰冷愤怒的眼神和王熙凤那能冻死人的目光,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奶……奶奶……二爷……”秋桐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啪!”王熙凤猛地一拍身旁的炕桌,震得茶碗一跳。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说!那日我出府后,你急匆匆跑去太太院里,做什么了?!”
秋桐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抵赖:“没……没做什么……奴婢就是……就是去给太太请安……”
“请安?”王熙凤冷笑一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秋桐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强大的压迫感让秋桐几乎喘不过气,“什么时候不好请安?偏挑着我前脚刚走、后脚就冒雨去?太太赏你什么好东西了?让你慌成那样回来?!”
秋桐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乱瞟。
贾琏强撑着坐直了些,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
一声厉喝,吓得秋桐魂飞魄散!她彻底崩溃,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是……是太太!是太太让奴婢盯着奶奶的动静!太太说……说……奶奶要是……没了……二爷……二爷就能……能宠爱奴婢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抬起泪眼看向贾琏:“奴婢……奴婢也是昏了头!才听信了太太的挑拨,奴婢冤枉啊!”
这番供述,让贾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因极度愤怒和虚弱,一时竟骂不出声。
王熙凤知晓邢氏这是又惦记上了自己的嫁妆铺子,才下此毒手。
她怒极反笑,那笑容冰冷刺骨:“好!好一对主仆!一个痴心妄想!一个贪财害命!”她转向旺儿,“拖上她!去老爷那儿!”
贾赦的院子里,邢夫人正歪在榻上,心神不宁地拨弄着一串佛珠。
门被猛地撞开,旺儿和两个婆子拖着死狗般的秋桐进来,后面跟着脸色铁青的王熙凤和由苍梧搀扶着、虚弱却满眼怒火的贾琏。
“老……老爷……”邢夫人吓得手一抖,佛珠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地。
王熙凤根本不给邢夫人开口的机会,一脚将瘫软的秋桐踹到贾赦榻前,声音如同冰锥:“父亲!您听听!听听您的填房夫人都干了些什么好事!竟指使这贱婢通风报信,勾结外贼,在桥上设局,要置儿媳于死地!若非琏二爷拼死相救,儿媳此刻早已是秦淮河里一具浮尸!这就是您要的‘家和万事兴’?!”
秋桐抖得像筛糠,在王熙凤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哆哆嗦嗦把关于邢夫人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邢夫人听得面无人色,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她猛地捂住心口,眼睛一翻,就往榻上倒,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哎呦……哎呦……我的头……疼死了……疼得要裂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贱婢血口喷人……老爷……老爷救我……”
贾赦的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黑。他死死盯着装模作样、捂着头在榻上打滚呻吟的邢夫人,再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秋桐,最后目光扫过狼狈虚弱的儿子和满脸寒霜的儿媳。
“砰!”贾赦抓起手边一个白玉镇纸,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毒妇!!”他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装死的邢夫人破口大骂,“眼皮子浅的下作东西!竟敢谋害当家主母!我贾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他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转向地上抖如筛糠的秋桐:“还有你这背主的贱婢!拖下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给我处置干净了!别脏了府里的地!”
旺儿立刻应声,和婆子像拖死狗一样把尖叫哭嚎的秋桐拖了出去。
贾赦又厌恶地看了一眼还在榻上“哎呦”呻吟的邢夫人,声音冰冷:“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给我关起来!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她出来!更不许给她请大夫!让她好好‘养病’!”
立刻有粗壮的婆子上前,不由分说地把还在装晕的邢夫人从榻上架起来,半扶半拽地弄走了。
贾赦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苍老无力:“都……都下去吧……让我静静……”
王熙凤和贾琏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出来。
刚走到院门口,就见英哥儿抱着阿狸,迈着小短腿稳稳地走过来。
他仰着小脸,看看被苍梧扶着、脸色依旧苍白的父亲,又看看脸色冷肃的母亲,最后目光投向邢夫人被扶走的方向,小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思考。
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奶声奶气地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困惑:
“父亲呛水病了,夫子下雨也病了,如今连太太也病了。这病气,莫不是会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