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涌了上来。
他那位早逝的亲娘周氏,在他懵懂的两岁上便撒手人寰。府中上下对此讳莫如深,仿佛那是一段不可触碰的禁忌,连带着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剪影。
舅舅?这个词对他而言,更是遥远而陌生。
他愕然抬头,看向书案后的父亲。烛光在贾赦深陷的眼窝里跳动,那张素来沉郁的面容此刻竟透出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重。
贾赦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愧疚,有沉痛,更有一份积压了太久的释然。
他缓缓靠回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叩开了尘封数十年的门。
“你娘……姓周,闺名明琇。”贾赦的声音低沉,带着久远回忆的沙哑,“娘家原在金陵城郊。你外祖父周文远,”他顿了顿,这个名字似乎重逾千斤,“当年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一支铁笔,清流砥柱,曾是太上皇身边最得用的文胆之一。”
贾琏屏住呼吸,只觉得一股莫名的酸楚从心底涌起。他从未想过,自己血脉里竟流淌着这样的清流文脉。
“那时我贾家虽有爵位,却终究是军功起家,在清流眼中,不过是莽夫勋贵。你外祖父看重我贾府累世军功的根基,我父亲则想借周家的文名清望为门庭增光,这才有了这门亲事。”
贾赦的视线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当年盛况,“你娘出阁时,十里红妆,风光无限。陪嫁里光御赐的墨宝和孤本典籍就装了满满三船,满京城谁不艳羡?”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你娘的嫡亲弟弟,你舅舅周元朗,更是了得!少年英才,弱冠之年便高中一榜进士,金榜题名,琼林赴宴,端的是前途无量,周家满门都指望着他光耀门楣,重振家声!”
贾琏喉头滚动,艰难地问:“那……后来呢?舅舅他……”
贾赦收回目光,眼中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阴霾覆盖,声音也陡然沉了下去,寒意刺骨:“后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你舅舅进士及第,授官在即时,那桩泼天大祸……来了!”
他猛地停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变故就出在你刚满周岁不久。那时,义忠亲王还是储君之位的有力争夺者,与你外祖父……颇有往来。万寿节上,由你外祖父领衔撰写的贺表呈递御前。那贺表里有一句‘日月同辉,江河永固’,本是称颂国祚绵长的吉祥话……却被人揪住字眼,曲解构陷!说‘日月同辉’是暗讽太上皇与亲王争权,‘江河永固’更是影射义忠亲王在江南培植势力,图谋不轨!字字句句,皆成了谋逆的铁证!”
“文字狱的枷锁当头扣下!”贾赦闭上眼,浓重的疲惫和愤怒刻在眉间,“义忠亲王被圈禁高墙,周家……首当其冲!抄家!削籍!问罪!你外祖父……判了斩监候,后来虽改判流放三千里,却……病殁于发配途中,尸骨无存。而你舅舅周元朗……”贾赦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惋惜与愤怒,“他刚刚到手的进士功名、大好前程,一夜之间化为泡影!受父牵连,永不叙用!连带着整个周氏一族,男丁皆被夺去功名,贬为平民,子孙永锢,不得科举!”
书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贾琏脸色煞白,他终于明白,为何母亲的身世成了府中绝口不提的禁忌——那是足以将整个贾府拖入深渊的滔天大罪!也彻底断送了舅舅周元朗本应光芒万丈的一生!
“消息传到府里时,你娘……刚生下你不久。”贾赦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本就体弱,闻此噩耗,如遭雷击,日夜忧思,以泪洗面。娘家倾覆,父死兄废,骨肉离散……她强撑着,就为了看你们兄弟俩长大成人。可这心病……如同附骨之疽,日日夜夜熬着她的心血……”
他的声音哽住了片刻,再开口时,带着一种迟暮之人的悲凉,“拖到你两岁上,她……终究是油尽灯枯,抛下你和瑚儿……去了。”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若千钧。
贾赦抬起眼,浑浊的眼底映着烛光,死死盯着贾琏,一字一顿地复述那浸透了血泪的遗言:“她走前,攥着你外祖父当年给她开蒙手抄的那卷《千字文》,只对守着她的老嬷嬷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吾儿若识字,莫学朝堂笔……’”
“莫学朝堂笔……”贾琏喃喃重复,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一股巨大的悲恸攫住了他,身体晃了晃,扶住书案边缘才勉强站稳。
原来母亲并非对他毫无嘱托!这句泣血的遗言,是她在生命尽头,对儿子最绝望也最深沉的保护!让他远离那吃人的权力场!
“这些年,府里并非没有暗中寻访。”贾赦的声音将贾琏从悲恸的漩涡中拉回,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重,“周家……早已零落成泥。
女眷中有几个被忠仆拼死赎出,隐姓埋名,散落在金陵左近的乡野。
你舅舅周元朗,少年英才,却落得个‘永不叙用’的结局,子孙后代世世再难入仕,莫说为官,便是想寻个体面的活计都多有掣肘!”
他话锋一转,眼底深处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和由衷的敬佩:“好在,你舅舅骨头硬!他没有被这滔天横祸压垮!他虽不能再入仕途,胸中所学却未曾荒废半分!他就在那乡下地方,开了一间小小的私塾,靠着教几个农家孩子读书识字,勉强糊口。他教得极好!虽是布衣寒舍,却教出了不少知书达理、甚至考上了秀才的好学生!在那一方乡里,颇受人敬重。日子虽清贫,却也守住了周家诗书传家的风骨!直到当今天子登基,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大赦天下,周家这等陈年旧案也在赦免之列,子孙总算有了重踏科场的资格。”
贾赦的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急切的肯定:“前些日子,我托了可靠的老关系,辗转打听着了信儿。你舅舅家,如今就在金陵城西,离咱们不算太远的山坳里,一个叫‘青溪坞’的村子。他膝下……”贾赦顿了顿,眼中泛起一丝暖意,“有两个儿子,是你的亲表弟,一个名叫周怀瑾,今年约莫十四五岁了。听说模样、性情都极像你舅舅当年,读书的天分也高!因着家贫,又立志要重振门楣,至今尚未婚配,发奋苦读,说是要等考中了举人,再议亲事!另一个才四五岁,乳名唤作阿墨。”
“舅舅……表弟……”贾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父亲一番话带来的震惊让他一时无法思考。他不仅还有亲人在世,舅舅竟在如此逆境中撑起了周家的门楣,还培养出了一个如此有志气的表弟!
“活着!都活着!”贾赦重重地点了下头。他几步走到靠墙的多宝格前,挪开几件不起眼的摆件,从最深处一个暗格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用褪色旧布层层包裹的物件。
他走回书案前,将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揭开。最后露出的,是半块断裂的砚台。砚身是上好的端石,石质温润细腻,断口处参差不齐,显然曾遭重击。砚台底部,一个笔力遒劲的“周”字,深深镌刻其上,历经岁月,依旧清晰如昨。
贾赦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那个“周”字,仿佛在触碰一段沉重的过往。他拿起这半块断砚,不由分说地塞进贾琏冰凉的手心里。
冰凉的砚石硌着掌心,那沉重的触感和清晰的“周”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贾琏。
“这是当年你外祖父珍爱的一方端砚。周家遭难那日,抄家的人如狼似虎,我拼了命,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抢下了这半块……藏了这许多年。”贾赦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它上面刻着周家的传承。”
贾琏紧紧攥住断砚,冰凉的石头似乎正汲取着他掌心的温度,渐渐变得温热。那“周”字的棱角抵着他的皮肉,像在无声地诉说着母亲、外祖父和舅舅未曾言说的期盼、血泪与坚韧。
“以前瞒着你,是你祖母怕……怕这旧事翻出来,再惹祸端,连累了你,也怕你年纪小,承受不住这血淋淋的过往。”
贾赦望着儿子紧握断砚的手,鬓边的白发在烛光下愈发刺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坦诚,“如今,咱们自家也落到这步田地,爵位没了,家也抄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还有什么……比骨肉血脉更重?那是你亲舅舅!是你娘在这世上留下的血脉至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