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蝌的身子将养了十来日,总算大好,虽看着还有些清瘦,但精神气已足。他心里记挂着滞留的商队,便来向王熙凤辞行。
“琏二嫂子救命之恩,薛蝌没齿难忘。”他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只是商队耽搁已久,前往安南打探堂姐消息之事更是刻不容缓,不敢再拖延。今日特来向嫂子辞行。”
王熙凤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强留,只叹道:“你的身子才刚好,路上千万要仔细。那边人生地不熟,诸事小心。若……若有了宝丫头的消息,无论如何,捎个信回来,也让家里放心。”
“一定。”薛蝌郑重应下,眼中亦有忧色。宝钗远嫁,前途未卜,他此行心中亦是忐忑。
王熙凤虽不放心,却也知拦不住,只能备足了药材干粮,千叮万嘱香菱:“路上千万保重。”
香菱含着泪应了,又蹲下身抱了抱英哥儿:“英哥儿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念书。”
英哥儿用力点头:“香菱姨姨也要好好的!找到宝姨姨,也找自己的家!”
香菱红着眼圈笑了,重重“嗯”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送走了薛蝌和香菱,王熙凤心里空落落的。异乡遇故人本是惊喜,转眼却又分离,徒添一份牵挂。
她甩甩头,将这份离愁压下。日子总要往前过,她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忙。
最重要的便是她的珠光锦。黄夫人借的桑园已接手,蚕卵也跟着老管事和熟手工匠一起到了南宁。这些蚕卵看似与普通蚕卵无异,只有王熙凤知道,这是英哥儿先前在金陵时,用他那个力量蕴养过的。
她亲自盯着人将蚕卵送入精心准备的蚕室,控制着温度湿度。几日过去,蚕卵如期孵化,钻出一条条细小的小蚕。
王熙凤几乎日日都要去桑园和工坊查看。那些小蚕胃口极好,啃食桑叶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快,长得也格外健壮,几乎一天一个样。
负责照管的老把式都啧啧称奇,说从未见过长得这般快、这般齐整的蚕宝宝。
王熙凤当然知道蚕宝宝的秘密,只吩咐下人更加精心照料,不许外传。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蚕儿们也一次次蜕皮长大,变得白白胖胖,开始吐丝结茧。那茧子结得又厚实又均匀,光色莹润,隐隐透着与普通蚕茧不同的光彩。
王熙凤看着那满室金黄的茧子,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一半。第一步,成了!接下来便是缫丝、织造,她有信心,南宁的珠光锦定能比金陵的更加出色。
工坊里的织机也陆续安装调试完毕,从金陵来的老工匠带着本地招募的学徒已经开始试织。嗡嗡的机杼声响起,王熙凤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只觉得无比踏实。
一切似乎都步入了正轨。贾琏田里那稀稀拉拉的秧苗竟也顽强地活了下来,绿意渐浓。贾琏脸上笑容多了,每日往返于府衙与田间,虽忙碌,却充实。
南宁府的夏天越来越难熬。日头毒得能把地皮烤裂,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吵得人头昏脑胀。热浪滚滚,连偶尔吹过的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英哥儿本就一路奔波到了南宁,又吃了一番苦头,大人尚且汗流浃背,心烦气躁,更何况是孩子。
英哥儿终究是没扛住这酷暑,连着几日恹恹的,没什么精神。王熙凤只当是天热食欲不振,多让他吃了些瓜果清热。
谁知这日午后,英哥儿在廊下玩了一会儿小木剑,忽然就说头晕,小脸烧得通红,摸着烫手,还干呕了几下,吓得李娘子连忙抱来找王熙凤。
王熙凤摇着扇子,看着蔫蔫趴在竹榻上的英哥儿,心疼得紧。
小家伙小脸通红,鬓角头发都被汗湿透了,黏在白净的额头上,往日里亮晶晶的大眼睛也没了神采,耷拉着眼皮,连呼吸都有些重。
“娘亲,我头晕……”英哥儿小声哼哼,有气无力。
贾琏刚从田里回来,一身汗,官服都没换,就急着伸手摸儿子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吓得他手一缩:“怎么这么烫?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这鬼天气,大人都受不住,何况他个小孩子!”王熙凤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手里扇子摇得更快,可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定是前天跟你跑去田埂上晒的!说了不让去非不听!”
贾琏理亏,不敢回嘴,只着急道:“请大夫看了没?”
“早请了!”王熙凤忧心忡忡,“大夫说是暑热,开了些清热解暑的方子。喝了药,热度退下去些,可这反复折腾,孩子怎么受得住?大夫说了,根子在这天气上,若不能换个凉快地方将养,只怕好不利索,反复发作更伤身子。”
正说着,英哥儿忽然“哇”的一声,扭头吐了一小口,都是清水,小脸瞬间更白了。
“英哥儿!”王熙凤和贾琏同时惊呼,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擦嘴。
王熙凤再也忍不住,眼圈都红了,冲着贾琏道:“你看看!你看看!这地方不能再待了!得想法子送英哥儿去凉快些的地方!”
贾琏也急了:“这南宁府都一个样!能去哪儿?难不成送回金陵?那么远的路,孩子怎么受得了颠簸?”
夫妻俩正愁得团团转,门上的婆子来报,黄夫人身边的黄嬷嬷来了。
黄嬷嬷进来,一眼就看到病恹恹的英哥儿,吓了一跳:“小公子这是怎么了?”
王熙凤叹口气,把中暑的事说了:“……大夫说,得寻个凉爽地方才好将养,正愁不知去哪呢。”
黄嬷嬷道:“贾夫人莫急,我们夫人在城外山里有处别庄,就在飞龙瀑上头不远,比城里凉快得多!夏日里夫人和少主、小姐常去避暑的。来时夫人还特意吩咐,若是小公子受不住热,可接去庄子上住些日子。庄子里有懂照顾孩子的老人,定能把小公子照料妥当。”
王熙凤和贾琏对视一眼,都有些心动,可又不好意思再麻烦黄家。
黄嬷嬷看出他们的犹豫,笑道:“夫人说了,小公子于我们黄家有恩,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庄子里一应都是现成的,去了就能住。总比让孩子在城里受苦强。”
看着儿子难受的小模样,王熙凤一咬牙:“那就……那就再厚颜叨扰夫人一次!多谢夫人想着!”
贾琏也连忙拱手道谢。
事情定下,王熙凤立刻雷厉风行地收拾起来。她本想亲自跟去,但珠光锦工坊刚起步,千头万绪都离不开她。贾琏更是公务缠身,早稻种植正在节骨眼上。
“让板儿和李小柱跟着去!”王熙凤很快做出决定,“狗儿稳重细心,小柱机灵腿脚快。再让李娘子也跟着,她照顾英哥儿惯了,有她在我也放心些。”
她一边吩咐,一边手脚麻利地给英哥儿收拾东西,装了满满两个大包袱。更不能落下的,是英哥儿的两个好兄弟,阿狸和阿啾。
第二日一早,黄家派来的马车就到了府衙门口。拉车的是两匹温顺的母马,车子也比寻常马车更宽敞些,铺了软垫。
王熙凤把还在发蔫的英哥儿抱上车,又把阿狸和阿啾也送上了车,让它们陪着英哥儿。
王熙凤仔细塞好薄被,摸着孩子依旧有点热的小脸,一万个不放心:“英哥儿,去了山庄要听话,不许贪玩跑远,不许偷偷玩水,觉得不舒服立刻告诉李娘子或者小柱哥,知道吗?”
英哥儿软软地点头:“嗯,英哥儿听话。”
贾琏也扒着车窗叮嘱李娘子和李小柱:“眼睛盯紧点,别离人!有事立刻派人回来报信!”
李娘子和李小柱连连保证。
马车缓缓启动,王熙凤站在门口,直到车子拐过街角看不见了,才红着眼圈转身。
马车出了城,路渐渐不平坦起来。英哥儿被颠得有点不舒服,小眉头皱着。李娘子把他半抱在怀里,轻轻拍着。
走了一个多时辰,开始进山了。路两边的树越来越多,越来越高,遮天蔽日的。空气也变得不一样了,那股闷得人喘不过气的燥热渐渐被甩在身后,风从车窗吹进来,带着树叶和泥土的湿润气息,凉丝丝的。
英哥儿的精神好了一点,他扭过头,好奇地看着窗外。好多叫不出名字的大树,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还能听到鸟叫声,清脆好听。
“好像……没那么热了。”他小声说。
板儿探出头感受了一下,笑道:“是啊,山里就是凉快!少爷觉得舒服点就好!”
越往山里走越凉快。甚至能听到隐隐的水声,轰轰的,越来越响。
“是瀑布!”英哥儿想起来了,上次峰哥哥带他去过的!
又走了一会儿,马车在一处宽敞平坦的山坳里停了下来。几座黑瓦白墙的屋子依着山势而建,围成一个小院。院子门口守着两个穿着黄家服饰的壮实家丁。
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早已等在门口,见马车停了,连忙迎上来。
“是贾家小公子吧?老奴姓韦,是这庄子的管事嬷嬷。夫人早就吩咐下来了,房间都收拾好了,快请进快请进。”韦嬷嬷说话温和,动作利落,帮着李娘子把英哥儿抱下了车。
英哥儿脚踩在地上,立刻感觉到一股沁凉从脚底传上来,舒服得他轻轻“唔”了一声。这里的空气都是凉润的,带着青草和水的味道,吸进去胸口那点闷堵的感觉好像都散开了。
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屋已经收拾出来给英哥儿住。屋里家具简单,但床铺桌椅一尘不染,窗户开着,对着后面青翠的山壁,还能看到一小截雪白的瀑布水流。
“这屋子最凉快,也安静,适合小公子养病。”韦嬷嬷笑着,“被褥都是新晒松软的,厨房里一直温着清粥和小菜,小公子想吃点什么?”
英哥儿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乖巧地说:“谢谢嬷嬷,英哥儿喝点粥就好。”
粥很快端上来,是熬得烂烂的米粥,配了一小碟脆嫩的腌黄瓜和一点肉松。英哥儿就着李娘子的手,慢慢吃了小半碗,感觉胃里舒服多了。
吃了药,又被凉风一吹,英哥儿的困劲上来了。李娘子伺候他躺下,他几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这一次,他睡得格外沉,没有因为热而翻来覆去,鼻尖也不再冒汗。
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英哥儿醒来时,觉得脑袋不那么晕乎乎的了,身上也松快了不少。
他爬起来,自己套上小外衫,趿拉着鞋走出屋子。
院子里,李娘子正和韦嬷嬷说着话,李小柱在帮忙劈柴。见他出来,都围过来。
“小少爷醒了?感觉好些没?”
英哥儿点点头:“嗯!好多了!这里真凉快!”
韦嬷嬷摸摸他的额头,热度确实退下去不少,笑道:“山里头就是这样,晚上还得盖薄被子呢。小公子既好了些,要不要在附近走走?透透气,只是别走远。”
英哥儿立刻来了精神:“好!”
板儿和李小柱一左一右跟着他。院子后面就有一条碎石小路,通向树林深处。没走多远,水声就更响了。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瀑布就在眼前!比他上次看到的还要壮观!白练似的河水从高高的山崖上冲下来,砸进底下深绿色的水潭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溅起的水雾像下雨一样,飘在脸上冰凉冰凉!
“哇!”英哥儿忍不住张开手臂,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青草和花香的清凉空气一下子灌满胸腔,把他心里仅剩的那点燥热都驱散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条小鱼,终于从快要烤干的池塘跳回了清凉的大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