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中心里突然涌出不好的预感。
怎么回事,证据确凿,他也承认了,为何还要“逐一陈明”?
不待他细想其中缘由,那边莱恩已经朗声说道:
“臣确曾协助顾侍读作弊。”
“但臣以为,授业因人而异,岂可单凭功课较差而全盘否定别处才华。”
“顾侍读在兵法,阵势,合击之道天赋卓绝,难道要因为不通礼乐,就将一位未来的将才拒之门外?”
“好!”武班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喝彩,随之而来的便是“啪啪”的掌声,倒是吓了莱恩一跳。
“犬子天资愚钝,我也没少揍他,但莱伴读说的确实有道理。”莱恩循声望去,武班那边一位目光锐利,但看着文质彬彬的一人正鼓掌说道:
“我这当爹都一介粗人,反倒忘了‘子为父影’这浅显的道理…”
“顾将军,你先闭嘴。”李承恒轻咳一声,面露无奈之色:“别人还在陈述,你跳出来凑什么热闹?”
顾少阳一愣,旋即抱拳告罪:“臣失言。”说罢退回武班站好,目光灼灼地看向莱恩,毫不掩饰赞赏之意。
那边顾子炎的脸已经红透,但周围传来的目光并无嘲弄,反倒皆是善意。
见风向不对,沈惟中连忙开口,再度进攻:“即便如此,作弊之实仍在,这一点莱伴读不可否认。”
莱恩刚想张口,不料前面又有一人声音响起:
“臣严松启奏。”
李承恒抬眼看去,不禁哑然:“你们这一个个的,先是顾将军打断,接着又是你严大学士插嘴。”
严松弯腰一揖到底,大有“你不让我说,我就在这弓着腰”的姿态。
莱恩一时也不知什么情况,视线在前面的人身上扫来扫去。李承恒沉吟片刻,无奈答应:
“罢了,你说便是。”
“多谢圣上赐言。”
他直起腰板,转身面向百官,向着莱恩微微颔首:“恕我冒昧,作为你们的授业之师,学生犯错,我责无旁贷。”
莱恩低头还礼,微微后退半步。
沈惟中看着严松,面露喜色。
毕竟之前“莱伴读协助顾侍读作弊,被我识破”便出自这位翰林大学士之口,此刻他站出发言,还不把这平民小子狠狠拍死?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沈惟中意料。
“启禀圣上,各位同僚。”严松神情不变,轻声开口:“莱伴读帮助顾侍读作弊不假,但他曾在那次考试后私下与我承认错误。”
“他说。”严松视线扫向一脸坦然的莱恩,露出一抹笑意:“‘大学士,学生知错,但学生恳请留下子炎,保证让他每一次成绩都有所提升,若无寸进,学生甘愿受罚’。”
“此后顾侍读的确每次都在进步,尽管除了骑射武技,兵法奇术之外的科目依旧垫底,但至少合格了。”
严松望向太初圣殿门边的顾子炎,语气平和:
“我曾说过,无才事小,无德事大,而他们确实听进去了。”
“臣斗胆请问,除了圣上,孰能无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李承恒微笑,挥了挥手:“严卿,你的意思我懂了,退下吧。”
严松并未回到文班站好,而是转头看向一脸难看的沈惟中,轻叹一声:“倒是沈少卿打得一手好算盘,我说你怎么时不时找我喝酒,打探太子学业,原来目的在于此。”
言毕,严松微微一揖,重新站回原位。
“莱伴读初心虽好,但协助作弊,终究有违典仪。”李承恒轻轻敲打着奏折,似笑非笑地看向莱恩:“罚三月俸禄,抄写《太初学规》十遍。”
“至于顾侍读,罚五月俸禄,同样给我抄十遍《学规》。”
“臣领罪。”
“臣领罪。”
莱恩和顾子炎先后应道。
“哼。”沈惟中冷哼一声,口气愈发咄咄逼人:“就算作弊之事翻过,但接下来,你又要如何狡辩?”
尽管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发展,但作弊只是小事,之后的才是大事!
他高声怒斥,声音压过殿内的议论之声:
“带太子私自离开太初圣殿,于神京街头游荡,不带护卫,混迹市井,更是多次出入风月之地。此等败化王德,扰宫失仪之行,该当何罪!”
此话一出,众多大臣纷纷点头,附和之声随之而起。
相比作弊之类的学堂小错,这般“牵连太子,祸乱诸君”的举动,却是断不可轻饶的大罪。
沈惟中见众人又倒向自己一边,心中的意之余,下意识地看向少年那边——
结果却见莱恩眼神锐利,神色不变,当下愣在原地。
“他怎么不慌?”沈惟中没有来的心惊肉跳:“太子殿的侍女,守卫,怜花楼的老鸨,歌姬都有作证,他还能如何辩解?”
沈惟中暗自咬牙,强压心头不安,迎着莱恩的眼神昂起了头。
“噗——”
李承恒身边传来一声压抑的轻笑。
他扭过头去,恰好看到一旁听政的太子轻轻捂住了嘴,努力憋笑。
他并未生气,而是循着太子的目光望去,却发现不止莱恩,就连顾子炎,江明远,苏清晏,程景俊四人也是毫无惧色,甚至表情还有那么一点点……
得意?
李承恒好奇心被钓了起来,冲着身边招了招手,太子李言桦赶忙凑了过去:“父王?”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李承恒轻声问道。
李言桦笑得一脸幸灾乐祸:“父王,您就看着吧,那个沈少卿…要倒大霉了,嘿嘿。”
“滚。”李承恒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将几乎压抑不住笑意的太子赶到一边,出言问道:
“莱伴读,接着说,后面的事你如何解释?”
莱恩抬起头,朗声回道:
“启禀圣上,我们并不是外出游玩,接触平民也是另有隐情,至于多次出入风月场所,所图之事关乎国本!”
“哦?”李承恒挑了挑眉:“这么严重?”
“圣上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两省人口失踪案’?”莱恩轻声说道。
此话一出,群臣神色微变,记忆涌上心头:
两年前,剑湖镇事件结束不久,栖霞,沃原两省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失踪三千余人。
失踪者除了当地住民,大多是来自瀚海道和通林道各地的旅客。
他们年龄不同,身份不同。或是一家三口,或是单身游客,或是夫妻二人,毫无规律。
而这些人原籍有近有远,往往数日乃至十几日不能归家,以至于许久后才被邻里发现异常。
各地失踪汇总之后,瀚海道的水曜一脉和通林道的木曜一脉猛然发现,尽管失踪人口构成不同,但他们最后一次有人目击的地点确是惊人的一致——
瀚海道的栖霞城,通林道的沃原城。
至此统计后才最终确认,失踪人口超过三千。李承恒亲自点将责令限期破案,两省官员配合无常寺,天波府,仅仅用了十日便查破了这起“人口失踪案”。
命理符合的孩童被富贵人家买走做了“生祀”。
命理不符者,则被“折肢刺目”,沿街乞讨。
女人被卖到风月之地,男人被送往私矿为奴。
罪行之恶,震烁神京!
“自然记得。”李承恒微微点头:“此案涉及瀚海,通林两道数十名官员商贾。”
“但与你们现在的罪状,有何关系?”
“启禀圣上。”莱恩目光炯炯,从怀中掏出一封奏折捧起:
“太子与臣查到了神京中另一起‘贩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