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宠爱,没有家世倚仗的姨娘,在那样的深宅大院里,地位有时连个体面些的奴仆都不如。
份例被克扣是常事,冷眼与奚落更是家常便饭。
但当时的苏春意,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她不怕。
她有一手好绣活,便偷偷做些荷包、帕子、扇套之类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讨好一个还算有点良心的管事婆子,托她偷偷拿出去卖。
卖得的钱,婆子要抽走八成,她只得两成。
可即便是这两成微薄的收入,也让她心中存着一线渺茫的希望。
她总想着,一点点地攒,一点点地积。
或许有朝一日,她能攒够赎身的钱,或者找到机会,逃离这座吃人的牢笼,去过自己想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然而,天不遂人愿。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她实在被屋里的憋闷逼得透不过气,便偷偷溜到了后花园,想在那偏僻的荷花池边透透气,看看水里游弋的锦鲤。
就是这一时侥幸的放松,让她的人生彻底坠入了深渊。
她蹲在池边,正看得出神,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个带着酒气的男人从后面抱住。
是秦阳的嫡兄!
他显然喝多了,眼神迷离,根本不记得后宅还有她这么一号人,只当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鬟。
又见她侧脸清秀,带着一股未经人事的清纯,顿时邪念大起。
不顾她的挣扎哀求,粗暴地将她拖入一旁茂密的花丛中,强行占有了她。
那一次的遭遇,如同噩梦。
更可怕的是,就那一次,她竟然怀上了身孕。
最初的几个月,她惶恐至极,她不想生下这个孩子,这个承载着她屈辱和痛苦的孩子。
她偷偷试了各种从仆妇那里听来的、或是自己胡乱猜测的土方子。
甚至故意干重活、从台阶上跳下……
可肚子里的那块肉,却异常坚韧,牢牢地扎根在她身体里,顽强地生长着。
等到月份大了,再也瞒不住的时候,她被秦阳的嫡母接到了身边“亲自照看”。
那绝不是出于关怀,而是因为她肚子里怀着的,可能是秦阳嫡母期盼已久的男孙。
在那位嫡母眼中,她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孕育男嗣的工具。
她被勒令终日卧床,不准随意起身走动,每日被强迫灌下大量油腻滋补的汤水食物,美其名曰“为胎儿好”。
那段被圈禁的日子,比在后宅时更加难熬。
她害怕极了,害怕生下孩子后未知的命运,害怕自己彻底失去自我。
表面上,她顺从地吃下所有东西,但一等无人注意,她便偷偷跑到角落,用手指抠着喉咙,将刚吃下去的食物尽数吐出。
夜深人静时,她更是会偷偷下床,忍着身体的不适,绕着漆黑的屋子,一圈又一圈地走着。
她记得老人说过,多走动才好生产。
那时的她,眼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完全看不见自己的希望在哪里,未来在哪里。
尽管如此小心翼翼,生产时,她还是吃了大苦头。
胎位不算很正,她又是头胎,年纪也小,挣扎了一天一夜,才在稳婆几乎放弃的目光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孩子生了下来。
下身撕裂得不成样子,剧痛几乎让她昏死过去。
然而,当她虚弱地抬起头,听到稳婆那句“是个姐儿”时,心中竟诡异地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是无尽的悲凉。
果然,秦阳的嫡母进来,只看了一眼那个皱巴巴的女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厌恶。
冷冷地丢下一句“没用的东西”,便命人将她们母女如同丢弃垃圾一般,重新扔回了那个破败偏僻的后宅小院。
转头又将另一个刚刚诊出有孕的姨娘接了过去,继续那“养胎”的循环。
苏春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产后最艰难的日子。
下身淋漓不尽地淌着血,浑身疼痛,无人问津,只有怀里那个饿得哇哇啼哭的婴儿。
有那么一瞬间,在极度的绝望和身体的痛苦中,她看着怀中这个因自己而来到世上、却又注定命运多舛的女儿,心中涌起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
她想掐死这个孩子,然后自己也随她而去,彻底解脱。
她的手,颤抖着,缓缓伸向了女儿细嫩的脖颈。
可就在指尖触碰到那温热皮肤的刹那,婴儿似乎有所感应,停止了哭泣,睁开了那双黑葡萄般纯净无邪的眼睛,懵懂地看着她。
苏春意的手僵住了,所有的狠戾和绝望,在那清澈的目光注视下,土崩瓦解。
她猛地收回手,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失声痛哭。
她不能,她怎么能?这孩子有什么错?
她也是这吃人世道的受害者啊。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窗外。
破旧的窗棂缝隙里,漏进来几缕稀薄的阳光。
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还没有被卖进秦家的时候。
那是一个春天,花朝节,她和绣楼里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偷偷跑到郊外踏青。
田野里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杨柳依依,春风拂面。
她们笑着,闹着,远远听见有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吟诗,那清朗的声音随风飘来:
“柳径花台,熙熙春动,游人珥堕簪遗……”
那时的她,无忧无虑,只觉得春光正好,未来仿佛也如同那明媚的春色,充满希望。
“熙熙春动……”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低头看着怀中不知何时又睡去的女儿,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力量。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柔嫩的脸颊,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坚定:
“你就叫熙儿,好不好?娘的熙儿……愿你的一生,能如那熙攘春日,充满生机与光亮,再不要像娘这样,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从此,后宅那个总是沉默寡言、日夜不停做着绣活的春姨娘身边有了一个叫熙儿的小女孩。
苏春意依旧靠着那被盘剥得所剩无几的绣活收入,勉强拉扯着女儿。
而秦阳的嫡兄,早已彻底忘记了后宅深处,还有这么一个他曾一时兴起玷污过的女人,和那个他不知道也不期待的女儿。
秦熙看着母亲陷入痛苦的回忆,泪水从脸颊滑落,她心中酸楚难言,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将母亲眼角的泪拭去。
她的动作温柔而坚定,将苏春意从那段噩梦中唤醒。
“娘,都过去了。”
秦熙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稳定:
“您看,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在石城,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挺直了腰杆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