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勇族长猛地拍在身前的矮桌上,坚实的木料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桌上的油灯剧烈晃动,灯苗窜起老高,映得他须发怒张的脸庞明明暗暗。
他霍然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高大的身躯投下浓重的阴影,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俯身逼近银花,两人距离极近,几乎鼻尖相抵。
他死死盯着女儿那双沉静的眼眸,试图从里面挖掘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怯懦或退缩,任何能证明她只是一时冲动、并非认真的迹象。
然而,银花的眼眸如同月光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恐惧的涟漪。
她就那样坦然地回望着父亲,目光坚定,透露出她早已预料到父亲的震怒,并为此做好了全部的准备的意味。
阿勇族长与女儿这对峙仿佛持续了无比漫长的时间。
最终,他被那无声却无比强大的意志力彻底击垮,猛地泄了气,胸膛剧烈的起伏缓缓平复。
高大威猛的身躯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量。
他重重地坐回椅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他垂下眼睑,不再看女儿,目光失焦地落在脚下碎裂的陶片上。
声音变得闷闷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失落:
“你快二十了……寨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哪个不是娃娃都会跑会跳、满地喊阿妈了?”
“你不成婚,不成家,整日里和那个佤山来的外族小子厮混在一处,形影不离……这……这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
“我只当你是心气高,眼界也高,看不上寨子里这些毛毛躁躁的小子,不想随便嫁人去别人家受苦受累,想着……想着再多留你几年,在身边娇养着也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更沉,几乎像是在喃喃自语,却又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入银花的耳中:
“可是……我千想万想,翻来覆去地想破了头,怎么也没有想到……我阿勇的女儿,心里头居然藏着……藏着这么大的野心!”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被最亲近之人“背叛”了的痛心。
银花静静地听着,姣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澜,直到父亲说完,胸腔那口郁气似乎稍稍吐出,她才缓缓站直了身体。
此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中、显得有些颓唐的父亲,声音平稳得像山涧溪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阿爸,有野心……有什么不好?野心能让弱者变强,能让强者更强。”
“没有野心的部族,只会像潭死水,慢慢发臭,最终被他人吞并或遗忘。”
阿勇族长倏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再次射向女儿。
银花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
“您扪心自问,我的阿哥……他真的能坐稳这族长的位置吗?”
“他能扛得起整个牡寨的未来,能带领我们在群狼环伺的群山之中生存得更好吗?”
“他能压得住仡向家日益膨胀的贪念吗?”
此话一出,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阿勇族长心中最痛的担忧和死穴。
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所有的怒气、挣扎、乃至身为族长的威严,都化为了无力的灰烬。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甚至不愿再去面对女儿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
长子仁弱,优柔寡断,耳根子软,绝非领袖之材,这是他心底早已清楚的事实。
而长孙……那孩子至今说话仍不利索,反应也比同龄人慢半拍,憨态可掬却灵慧不足,未来堪忧。
当初为了在几个虎视眈眈的家族中稳固地位,不得不为长子求娶了势力最为庞大的仡向家的女儿。
如今,仡向家借着女儿的势,对族长之位已是毫不掩饰地虎视眈眈。
若传位于长子,牡寨的大权旁落、阿勇家被架空甚至吞并,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局。
他不是没想过暗中再为儿子娶一房精明强干的侧室,以求生下聪慧强健的子嗣来扭转局面。
但仡向家态度极其强硬,咬死了不准,甚至不惜以撕破脸皮、发动族战相威胁。
两家势力在伯仲之间,若真起冲突,唯有两败俱伤,让其他部落趁虚而入。
这成了一个令人绝望的无解死局。
银花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站着,给予父亲足够的时间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去权衡所有的利弊得失。
去想清楚那唯一可能的,尽管惊世骇俗却或许是拯救家族和部落的最优出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缓流淌,屋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阿勇族长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银花几乎以为父亲不会再有回应时,阿勇族长才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复杂至极,充满了挣扎、痛苦、无奈,以及重新审视女儿后的震惊和希冀。
他哑声问道:“就算我点头,让你走了这条从没有女人走过的路,就算你当了族长,那你的下一代呢?”
“牡寨的未来,终究要交到下一代手里,这是根基!”
这是他最重要的顾虑,这关乎部落的长远传承。
银花知道,父亲心中那堵由千年惯例和世俗偏见筑成的坚固壁垒,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甚至开始摇摇欲坠。
她深吸一口气,给出了那个早已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答案:
“我不会嫁人。不会让任何男人以‘丈夫’的名义凌驾于我之上,插手牡寨事务。”
“我也不会生下流淌着其他家族血脉、可能带来纷争和隐患的孩子。我的孩子,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阿勇族长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阿土的身影。
他猛地恍然,瞳孔微缩:
“所以……你才刻意接近那个佤山小子?你从一开始就……”
银花坦然点头,眼神没有丝毫闪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