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初秋的清晨带着一丝凉意,城门口新贴的告示前,挤满了早起赶集的人和衣衫褴褛的闲汉。
十二岁的秦熙像条灵活的小泥鳅,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终于挤到了最前面。
告示上的字很大,很清晰,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过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念边军劳苦特恩准十年以上老兵归乡,发安家银五十两……”
秦熙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心怦怦直跳。
“爹可以回乡啦!”这个念头像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她。
她转身就往外钻,身影在人群里飞快地穿梭,嘴里忍不住发出欢呼,一路蹦蹦跳跳地朝他们那个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租住小院跑去。
“娘!娘!”秦熙一把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声音带着喘,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红晕。
春姨娘正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手指翻飞,熟练地编着一个彩色的络子。
听到女儿的声音,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
“告示!城门口贴告示了!”秦熙冲到娘亲跟前,手舞足蹈。
“朝廷让当了十年以上的老兵都回乡,还给五十两安家费,娘,爹可以回乡啦。”
“回乡?”春姨娘的手顿住了,几根彩线从指间滑落。
她猛地放下手里编了一半的络子,那络子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了。
“真的?熙儿,你看清楚了?”
“嗯!千真万确!我看得清清楚楚!”秦熙用力点头,小胸脯一起一伏。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春姨娘喃喃着,声音有些发颤。
她站起身,双手在洗得发白的围裙上无措地擦了几下,仿佛想擦去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带来的不真实感。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几乎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来人脸上有一道深刻的刀疤,从左眉骨斜斜划到右脸颊,还缺了右耳的耳朵,这让他的面容看起来着实有些凶悍,但他此刻嘴角却咧着,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当家的!”春姨娘看到他,喜极而泣:
“熙儿说城门口贴告示了?让你们老兵回家?”
男人脸上的笑容更大了,那道疤也舒展开来。
他把肩上的包袱往旁边的小桌上一放,发出沉甸甸的声响。
“可不嘛,刚在营里办完手续领了钱。正想回来告诉你们这好消息呢。”
他大步走到春姨娘面前,粗糙的大手温柔地替她抹了抹眼泪,“哭啥,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租住了几年的小家,眼里有感慨,但更多的是解脱和期待。
“朝廷体恤我们这些老兵,服役十年以上的,给五十两遣散费和安家费,让回乡好好过日子。”
“今儿咱们就收拾收拾,能带的带上,不能带的舍了。我回来路上已经买了头驴和一辆板车,就在院门口拴着呢。明天天一亮,咱就动身,回石城!”
“回石城喽!”秦熙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鸟,转身就冲进她的小屋,开始把自己的衣裳、小玩意儿往包袱皮里塞。
春姨娘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
她走到桌边,拿起粗瓷碗,从水壶里倒了满满一碗清水,递到男人手里。
“当家的,喝口水,歇歇。真不容易,咱们念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可算是盼到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
男人接过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他看着春姨娘,眼神无比柔和,完全冲淡了脸上刀疤带来的戾气。
“是啊,整整十五年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他放下碗,伸出手紧紧握住春姨娘的手,轻轻摩挲。
“还有了你们娘俩,漂亮的媳妇,聪明的闺女。嘿,谁不说我屠老三命好?打了半辈子光棍,老天爷开眼,给我送来这么好的媳妇孩子。”
春姨娘的手被他温暖粗糙的手掌包裹着,那份踏实感让她心安。
她反握住他的手,“我命好,才能遇见你,当家的。要不是你……”
她的话没说完,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和感激。
当初她和秦熙被发配到青州军妓营,是隋安儿偷偷塞给她的那五十两银票,救了她和女儿的命。
她咬牙贿赂了管事,才免于去用身子服侍那些粗鲁的军汉,只被分派去做最脏最累的杂活,洗衣、倒夜香、清扫马厩。
日子苦得像黄连,但起码能保住自己和女儿。
就在那时,她遇见了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被抬回营里休养的屠老三。
他伤得很重,脾气又倔,没人愿意多伺候。
春姨娘看他可怜,默默地帮他擦洗伤口,喂他喝水吃药。
一来二去,这个脸上有疤、脾气火爆的老兵,心被这个沉默坚韧、带着个懂事小丫头的女人捂热了。
伤好后,他认准了春姨娘,死皮烂赖的找上司作保,整整磨了半年,才把她母女要了出来,安顿在这个小院里,给了她们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等到新政颁发后,更是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打点关系,帮二人脱了籍。
这些年,夫妻二人靠着屠老三的军饷和春姨娘的手艺养活了家,还送秦熙去了女夫子那里读书。
突然,秦熙抱着她的小包袱从屋里探出头来,正好看见爹娘拉着手说话,小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大声说:“我们仨命都好!”打断了春姨娘的回忆。
屠老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对!我闺女说得太对了!我们仨!命都好!好得不得了!”
他松开春姨娘的手,走过去用力揉了揉秦熙的脑袋,把那刚梳好的小辫子揉得乱糟糟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屠老三就已经把行李都搬上了车,用麻绳捆扎得牢牢实实,一家三口也挤在了板车上。
“来,垫垫肚子,路上还长着呢。”
屠老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三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破酥包,他递给春姨娘和秦熙一人一个。
秦熙接过热乎乎的包子,小心地吹了吹,然后用力掰开,里面是油润喷香的肉馅。
她踮起脚,把其中一半递到赶车的屠老三嘴边:“爹,你也吃!”
屠老三就着女儿的手,大大地咬了一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含糊不清地说:
“唔…香!我宝贝闺女就是贴心。”那满足的神情,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
秦熙自己也咬了一口,笑得眉眼弯弯:“那是,等你老了我更贴心。”
“哈哈哈,好,爹等着享我闺女的福。”屠老三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面屑,抓住车辕,“坐稳喽!咱们出发。”
他吆喝一声,轻轻一抖缰绳。
青驴打了个响鼻,蹄子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板车随之缓缓移动。
春姨娘和秦熙并排坐在板车上铺着的褥子上,春姨娘忍不住回头望去。
那扇熟悉的院门越来越小,渐渐隐没在巷子深处,没一会青州城也一点点缩小,最终变成消失在视野里。
晨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
她看着前方赶车男人宽阔厚实的背影,听着身边女儿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有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心酸和微末希望之地的怅惘,有对那段不堪回首往事的余悸,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脚踏实地的期盼。
驴车不紧不慢地走着,碾过官道的尘土,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