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孙知府的官车便已辚辚驶至周农官下榻的驿馆门前。
车辕上悬着的铜铃在清晨的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秦阳坐在车辕上和车夫坐在一起,他今日换上了隋安儿给他做的新衣,收拾得精神利落。
他今日的职责至关重要,负责当周农官的通译。
两人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朝着城外的爨寨方向驶去。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苏醒的湿润气息和一丝属于节日的躁动。
车驾抵达爨寨那用巨大原木和粗藤捆扎而成的寨门前时,太阳已跃出山巅,将金色的光芒泼洒在寨门两旁高耸的图腾柱上。
柱上雕刻着面目狰狞的神只和盘绕的巨蟒,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兹莫身着盛装,靛蓝色土布缝制的对襟长衫,边缘绣着繁复的火焰与星辰纹样。
头上缠着厚重的黑布包头,正中镶嵌着一块打磨光润的兽骨。
他身旁肃立着毕摩大祭司,一身更为古老神秘的黑色祭袍,袍子上缀满了贝壳、兽牙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饰物。
手持一柄缠绕着五彩布条、顶端镶嵌着牛尾的神杖。
两人早已率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等候多时,神情肃穆而庄重。
见孙知府、周农官和秦阳下车,兹莫与毕摩立刻迎上前来。
双方一番庄重的见礼,兹莫用略带生硬的汉话问候孙知府和周农官,声音洪亮而诚挚。
随后,两位身着鲜艳百褶裙、头戴繁复银饰的爨族少女,手捧硕大的牛角杯,恭敬地走上前来。
杯中盛满了清冽的米酒,散发出粮食发酵后特有的醇香。
兹莫双手接过其中一杯,高高举过头顶,口中用爨语念诵着祝福的祷词。
祷毕,他目光炯炯地看向三位贵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孙大人,周大人。”
秦阳在一旁低声翻译。
“这是迎客酒,兹莫祝我们吉祥安康,也请我们共饮此杯,以示宾主同心。”
孙知府和周农官相视一笑,入乡随俗,各自接过一杯。
秦阳也接过最后一杯。
三人学着兹莫的样子,将牛角杯高举齐眉,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那米酒入口清冽,带着微微的酸意和浓郁的粮食香,后劲却不容小觑,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直下腹中。
“好酒!”
周农官咂咂嘴,黝黑的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
仪式感十足的迎客礼,瞬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饮罢迎客酒,无需多言。
兹莫亲自在前引路,毕摩手持神杖紧随其后。
秦阳三人和其他长老、护卫以及寨民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寨外那片闻名遐迩,被爨族人视为圣地的石林走去。
石林,是大地沉默而壮烈的诗篇。
甫一踏入这片奇崛之地,一股亘古洪荒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无数灰白色的石峰如同从大地深处刺出的巨剑,拔地而起,桀骜不驯地指向苍穹。
它们形态各异,或如利剑直刺云霄,或如巨兽蹲伏咆哮,或如层层叠叠的宝塔,在晨光中投下森然冷峻的阴影。
最高的几根独立岩柱,其巍峨雄浑之势,远超众人想象,目测其高度绝对在十二丈(40米)以上,需极力仰头才能望见顶端。
行走在石峰构成的迷阵之间,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凉意沁人,只闻脚步声在石壁间空洞地回响。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一些相对平整、避开了风雨侵蚀的巨大石壁上,赫然留存着赭红色的古老岩画。
那是爨族先民跨越时空留下的印记。
画面上有身背弓箭、追逐野兽的猎人,有头戴羽冠、围着篝火起舞的祭司,有象征太阳、月亮和星辰的神秘符号,还有各种形态奇特的鸟兽……
线条古朴粗犷,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和对自然的敬畏。
这些历经千年风霜的崖画,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古老而深沉的故事,为即将举行的仪式增添了一层神圣肃穆的底色。
最终,队伍停驻在一面最为高大、也最为陡峭的石壁之下。
这面石壁如同巨大的屏风,又如天然的祭坛,壁上同样布满了更为宏大、更为神秘的古老崖画。
描绘着先祖与神灵沟通、降下火焰的场景。
所有喧嚣瞬间沉寂下来,连风声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毕摩缓步上前,在石壁下那片被族人踩踏得光滑平整的空地上站定。
他先是面朝石壁上的古老崖画,深深地拜伏下去,额头触地,口中念念有词,那是只有神灵和先祖才能听懂的古老祷文。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穿越千年的虔诚与沉重,每一次俯身都仿佛在与大地深处的力量沟通。
拜毕,毕摩缓缓起身,神情庄严肃穆得如同石刻。
他从宽大的黑色祭袍内,郑重地取出两件古老的器物:
一块边缘被打磨得锋利,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深灰色燧石。
和一柄形制奇特,如同弯月,布满岁月痕迹的火镰。
他将燧石稳稳地固定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垫着柔软火绒草的小木托上。
随后,他右手紧握火镰,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全身的精气神都凝聚于手臂之上!
“铛!铛!铛——!”
清脆而带着金石之音的撞击声,骤然在寂静的石林中炸响。
每一次撞击,火镰那月牙形的锋利刃口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敲击在燧石边缘。
刺眼的火星瞬间迸射而出。
如同最微小、最炽热的流星雨,带着尖锐的呼啸,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下方干燥蓬松的火绒草上。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撞击都凝聚着毕摩全部的心神与力量,每一次火星的迸溅都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跳。
那声音在石峰间反复回荡、叠加,如同古老神灵擂动的战鼓。
终于。
一缕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蓝色轻烟,从火绒草的中心袅袅升起。
紧接着,一点比针尖大不了多少,橘红色的小火苗,如同初生的精灵,带着无与伦比的圣洁与脆弱,在火绒草上怯生生地,却又无比顽强地跳跃起来。
“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充满敬畏与喜悦的惊叹。
毕摩的动作瞬间变得无比轻柔。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簇来之不易的圣洁火种,用两根削尖的细木棍夹起,无比虔诚地引燃了早已准备好的一支巨大的、用松脂和油布缠绕的特制火把。
“呼啦——!”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升腾而起,瞬间驱散了石林深处的幽暗与寒意。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毕摩布满皱纹、写满虔诚的脸庞,映照着石壁上那些古老的、仿佛在火焰中苏醒的先民崖画。
也映照着周围所有爨族族民眼中那炽热的信仰光芒。
毕摩高举熊熊燃烧的火把,转身面向族人,用古老的爨语发出洪亮而悠长的祝福,声音在石壁间回荡不息:
“圣火已燃!愿火神护佑!先祖庇荫!爨乡永昌!人畜安康!五谷丰登——!”
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穿透人心的力量。
“噢嗬——!噢嗬——!噢嗬——!”
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所有爨族族民,无论男女老少,都激动地举起双臂,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浪如同汹涌的潮水,席卷了整个石林。
神圣的“取火种”仪式完成。
一支由精壮爨族汉子组成的圣火护卫队,神情肃穆如同朝圣。
高举着那支象征丰收与希望的圣火火炬,在毕摩的引领下,踏上了返回寨子的路。
火炬的光芒在清晨的石林迷宫中移动,如同一条流动的金色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