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玥匆匆吃过早饭,就抱仔细挑拣出来的那份礼物,脚步轻快地往药房走去。
到了药房,林郎中正在院子里翻晒草药。
“先生!”秦玥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她快步走到林郎中面前,把东西小心地放在旁边的石桌上。
林郎中看了看那些东西,又看看徒弟亮得惊人的眼睛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秦玥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手舞足蹈地讲述起昨晚她救人的经历。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初经大事后的激动和倾诉欲,时而比划着动作,时而皱起小脸模仿当时的紧张。
讲到如何艰难地剥离胞衣,讲到产妇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但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克服了恐惧,完成了艰难任务后的骄傲。
林郎中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看着眼前这个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的少女,看着她眉飞色舞的神情和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时光仿佛倒流,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同样年轻的自己。
第一次独立处理了一个危急的病症后,也是这样跑回师父跟前,激动得语无伦次,浑身充满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那份纯粹的喜悦和成就感,是每个医者踏上这条路的起点,是支撑他们走过无数艰难险阻的最初火光。
秦玥终于讲完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膛还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
然而,林郎中却看到,秦玥脸上那兴奋的光芒渐渐淡了下去。
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叹了口气,小小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像被抽走了力气。
她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土粒,声音变得闷闷的,带着一种困惑和沉重:
“先生……”
“嗯?”林郎中应了一声,目光温和地落在她低垂的脑袋上。
秦玥抬起头,眉头紧紧皱着,那双刚才还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不解和一种难以言说的难过:
“先生,为什么女人生孩子那么危险?”
林郎中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反问道:“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我见过的……阿土哥的娘,我娘,还有昨晚那个婶子。三个人生孩子好像只有我娘没有出事,可是她也流了好多血,也很疼。”
她越说声音越低。
“那其妇人呢?那些住在山里,离镇子很远很远的人家,或者请不起稳婆,请不起大夫的穷苦人家呢?”
“她们生孩子的时候,要是也遇到难产,是不是……是不是就只能……等死?”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种不忍和恐惧。
林郎中沉默了。
他看着徒弟眼中那份沉重的困惑和悲悯,知道她正在经历医者必经的阵痛,从救人的喜悦,转向直面医学的无力与人世的残酷。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平缓,没有回避这个沉重的话题:
“玥儿,你说得对。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自古以来,就是‘命悬一线,九死一生’。”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胎儿在母腹中生长,临盆时要从产道出来,这本身就是极险之事。”
“产道狭窄,胎儿若大或胎位不正,便会难产。胞衣不下、血崩、产后热……任何一样处理不当,都可能要了母亲的性命。这其中的凶险,非亲历者难以想象。”
秦玥听得小脸更加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
林郎中继续说道:
“可是,生儿育女,繁衍子嗣,这是天道伦常,也是家族延续的根本。对于许多妇人而言,这甚至被视为她们的天职。”
“所以,尽管明知生育如过鬼门关,凶险万分,十死其九,但千百年来,妇人依旧前仆后继,冒着性命之忧,继续生养。”
“十死其九?”
秦玥被这个骇人的说法惊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师父,真的……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民间说法或有夸张,但‘妇人生产,一脚踏在棺材里’并非虚言。”
林郎中沉重地点点头。
“平安顺产,母子均安,是福气,也是运气。遭遇不测者,实在太多太多。”
秦玥听完,不仅没有释然,反而更加不开心了。
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在她小小的胸膛里冲撞。
林郎中看着徒弟稚嫩脸庞上那份纯粹的不解和愤懑,神情变得更加严肃。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玥儿,你可知晓,为何这世上许多手艺、学问,都讲究‘传男不传女’?”
秦玥被师父突然的问题问得一愣,思绪从生育的凶险转到了技艺传承上。
她拧着小眉头,认真地想了想,结合自己见过听过的例子,试探着回答:
“我……我听人说过一些。是不是……是不是担心传给女儿后,女儿将来嫁了人,成了别人家的媳妇,那这祖传的手艺或者秘方,就会被带到婆家去,就不再是娘家的东西了。”
“所以,好多人家宁愿传给儿子,儿子娶了媳妇,手艺还是留在自己家里。”
林郎中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嗯,你能想到这一层,很好。这确实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门户之见,家业传承,怕便宜了外姓人。”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看着秦玥:
“但是,对于我家祖传的医术来说,或者说对于许多需要耗费漫长岁月和极大心力去钻研的技艺学问而言,‘传男不传女’,还有一层更让人无奈、也更现实的原因。”
秦玥不解地看着师父:“更现实的原因?”
“就是生育。”
林郎中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
“学医,尤其是想学有所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没有七八年、十来年的功夫,连门都入不了。”
“真正要能独立行医,辨症施治,处理急难险症,至少要到十八九岁,甚至二十出头,才敢说勉强出师。”
“这期间,需要耗费多少心血?多少精力?需要日日不辍地研读医书、辨识药性、揣摩脉理、积累经验……寒来暑往,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秦玥深有体会地点点头。
林郎中继续说道:“然而,女子到了十八九岁,多数人家便要开始议亲、嫁人。”
“嫁人之后,紧接着便是生育。这生育一关,方才已经说了,是生死大劫。倘若一个女子,耗费了家族十数年心血,耗尽了自己的青春苦学,好不容易医术初成,却偏偏在生育时遭遇难产,不幸……”
林郎中顿了顿,似乎不忍说出那个字眼。
“……那这十数年的心血,岂非付之东流?岂不是白学了?对家族,对教导她的人,对她自己,都是巨大的损失和遗憾。”
秦玥的心猛地一沉,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
“即便,”林郎中的声音低沉下去。
“即便她侥幸平安度过了生育这一关,活了下来。可接下来呢?她要哺育婴儿,照料婴孩。”
“这又要耗费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在这期间,她还有多少心思和精力能放在钻研医道上?”
“医术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几年荒废下来,当初学到的东西,还能剩下多少?”
秦玥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想起师父常常教导的,学医要持之以恒,一日不可懈怠。
“等孩子稍大些,或许能重新拾起医术。可是,”
林郎中苦笑了一下,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多数妇人,不会只生育一个孩子。一个接一个,等最小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不需要母亲时刻照料了,那妇人自己也已步入中年,甚至老年。精力、记性,都远不如年轻时。”
“更何况,那时或许孙辈又出生了……一生操劳,就在生养、持家中蹉跎过去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和时间去专精医道,去攀登更高的境界?”
“医术,是救人的本事,更是需要穷尽一生去打磨、去精进的学问。它容不得长久的荒废和间断。”
林郎中说完,院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风吹过药架上的干草药,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秦玥低着头,小小的肩膀微微缩着,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明白了师父话里的沉重。
不是因为门户之见,而是因为生育本身对女性身体、时间和精力的巨大消耗。
以及这种消耗与需要长期投入、高度专注的医道之间那近乎残酷的矛盾。
这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每一个想学有所成的女子身上。
她想起自己,如果将来……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胸口堵得慌,闷闷的,很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异常认真,带着一种执拗的不解,看向林郎中,轻声问道:
“那……先生,”她的声音不大。
您既然知道这些,知道传女学医这么难,那您……您为什么还愿意教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