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醉仙居的掌柜,一个圆脸微胖、八面玲珑的中年人,出现在秦阳他们的雅间门口。
他脸上堆着商人无懈可击的笑容。
“诸位客官,打扰了,打扰了。”
掌柜拱手作揖,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却难掩其中的尴尬。
“这个小店雅间,讲究个清净雅致,隔壁的贵客觉得这边稍微喧闹了些。您看能不能稍微压低些声音?”
喧闹?岩桑正在兴头上,被这一打断,浓眉一竖,铜铃般的眼睛瞪向掌柜:
“喧闹?老子花钱吃饭喝酒,高兴了还不能吆喝两声。隔壁是什么金贵人,是不是连喘气都得按着拍子。”
马帮兄弟们纷纷附和,声音更大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满。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额角渗出细汗,他连连作揖:
“哎哟,诸位爷,诸位好汉!息怒,息怒!实在是隔壁的贵客,小店得罪不起啊!这样,这样行不行?”
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今日诸位爷的酒菜钱,小店全免,就当是小店的一点心意。剩下的酒菜,小店立刻派人给诸位打包好,带走。求诸位爷行个方便,移步他处,可好?算小的求您们了。”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近乎哀求。
岩桑将掌柜的意思翻译给了马帮的兄弟们听。
“放屁!”
马帮首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
“老子缺你这几个臭钱,打发叫花子呢!”
汉子们霍然站起,满脸怒容。
秦阳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一股郁气直冲脑门。
他们这些人,即使有钱了,在这些真正的权贵眼中,依然是可以随意呵斥驱赶的“阿猫阿狗”和无知蛮夷。
但他稳住心神,此刻不宜与掌柜的争执,正要起身解围安抚马帮兄弟。
王掌柜却突然出声了。
“都给我坐下!”
原来酒楼掌柜的听不懂马帮首领说什么,但能感觉情况不好,求救似的将眼光转向王掌柜。
他猛地站起身,挡在了情绪激动的马帮兄弟和酒楼掌柜之间,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竟让几个冲动的汉子下意识地收敛了怒气。
王掌柜转向酒楼掌柜,脸上重新挂上那种在贵人府邸里练就的谦恭笑容,微微躬身:
“掌柜的,对不住,咱们兄弟都是粗人,不懂京城的规矩,扰了贵客清静,是我们失礼了。”
他的姿态也放得很低,语气诚恳。
掌柜的见终于有人出来打圆场,而且态度如此谦卑,顿时松了口气,连连拱手:
“不敢当,不敢当!是小的没安排好,惊扰了诸位爷…”
王掌柜摆摆手,打断了他的客套,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探询:
“掌柜的,不知隔壁是哪位贵客?可否告知一二?我们也好知道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日后也好避讳。”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凑近王掌柜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含糊道:
“都是几位清贵门第的公子哥儿,小店实在是得罪不起啊…”
王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点点头,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带着一丝感激:
“多谢掌柜的提点。我们这就走,绝不叫您为难。”
他转身,对着一脸不忿的马帮兄弟和秦阳,沉声道:
“别给掌柜的添麻烦了,收拾东西,咱们走。”
岩桑虽然不忿,但也知道王掌柜见多识广,如此反应必有深意。
马帮兄弟们虽然憋着一肚子火,也只能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秦阳看着王掌柜那副隐忍卑微的样子,再看看掌柜那如释重负的神情。
心头像堵了一块浸了水的破布,又沉又闷,几乎喘不过气。
这就是权贵如云的京城。
一行人在掌柜“殷勤”的相送和周围食客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中,沉默地走出了金碧辉煌的醉仙居。
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酒气和暖意,也吹得人心头一片冰凉。
站在灯火璀璨、车水马龙的京城街头,看着醉仙居那高悬的、仿佛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华丽招牌,再回头看看自己,巨大的落差感让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娘的!晦气!”
岩桑狠狠啐了一口,打破了沉默:
“什么狗屁地方!花钱买气受!”
王掌柜苦笑一声,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京城就是这样。达官贵人多如牛毛,咱们惹不起。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小馆子,虽然简陋,但酒菜实在,老板人也厚道。”
他带着众人,穿过几条灯火渐稀的小巷,来到一个挂着破旧布幌子、门脸窄小的小食肆前。
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刘记烧锅”四个大字。
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浓烈酒气、油烟味和烟火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店里只有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条凳,坐满了三教九流的食客,有刚下工的搬运工,有跑腿的小贩,还有几个穿着破旧军服的兵油子。
划拳声、笑骂声、杯盘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嘈杂却充满了真实的生活气息。
与醉仙居的精致清雅相比,这里显得粗陋不堪,却让人莫名地放松下来。
“掌柜的!先来两坛最烈的烧刀子!下酒菜看着上!”
王掌柜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大声吆喝,仿佛要把刚才的憋闷都喊出来。
很快,两坛粗陶罐装的烈酒和几大盘粗犷的下酒菜:
油炸花生米、凉拌猪头肉、卤豆干、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杂碎就摆上了桌。
马帮首领拍开泥封,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海碗那浑浊却香气冲鼻的烈酒,仰头就是一大口。
“哈——!”
他长舒一口气,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眼睛亮得惊人。
“痛快!这才是咱们该喝的酒,醉仙居那软绵绵甜腻腻的玩意儿,喝着不爽快。”
辛辣、霸道、带着一股子粮食烧焦后的糊香和火辣辣的灼烧感,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像吞下了一团火。
这股原始的、暴烈的劲道,瞬间冲散了刚才在醉仙居沾染上的那股憋屈,让人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
王掌柜也倒了一小碗,抿了一口,那强烈的刺激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烧刀子劲是足,也便宜。可偏偏就是那些达官贵人、清流雅士们最看不上眼的‘粗鄙之物’。”
他的语气里带着自嘲,也带着洞察世情的悲凉。
这酒,就像他们这群人,真实、有劲、带着泥土气,却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
秦阳默默地端起碗,也灌了一大口。
那强烈的辛辣呛得他眼泪直流,咳嗽不止,但那股从喉咙烧到心底的热流,却奇异地驱散了心头的寒冰和屈辱感。
他看着周围那些同样在底层挣扎、却活得真实痛快的人们,听着他们毫无顾忌的谈笑,感受着这粗糙却温暖的烟火气,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马帮首领用力拍了拍秦阳的肩膀,又给自己倒满一碗,声音洪亮,带着马帮特有的豁达:
“老弟,别丧气。挤不进去的圈子,咱就别硬挤。费那劲干嘛呀,看人脸色,憋屈自己。”
他环视着这简陋却热闹的小店,咧嘴一笑,露出白牙:
“你看这儿多好,酒够劲,菜实在,人痛快。咱们今天能坐在这儿喝酒吃肉,花的可是从那些达官贵人、太太小姐们口袋里掏出来的真金白银。”
他举起碗,碗里的劣酒晃荡着,映着昏黄的灯光。
“老子从他们手里赚够了钱,受点冷眼算个屁?就当被蚊子叮了一口。来,干了!为了咱们赚的银子,更为了咱们自己痛快!”
“说得好!为了痛快!干了!”
马帮兄弟们被首领的豪气感染,纷纷举碗响应,刚才的憋闷一扫而空,只剩下酣畅淋漓的痛快。
粗瓷大碗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浑浊的烈酒溅出碗沿。
笑声再次充满了小小的食肆,比在醉仙居时更加响亮,更加肆无忌惮。
食肆的刘掌柜,正忙着给别桌客人上菜,看到岩桑这桌气氛如此热烈,吆喝声、笑声震天响,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黝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转身回到油腻腻的灶台边,麻利地切了一大盘自家腌的咸萝卜条,又炸了一碟喷香的花生米,亲自端了过来,重重地放在秦阳他们桌上。
“几位好汉,喝得痛快。小店没啥好东西,送两盘小菜,给爷们儿添添酒兴,甭客气。”
刘掌柜的声音洪亮,带着市井的爽朗。
“哈哈!多谢掌柜的!”
岩桑大笑,端起碗:
“掌柜的实在人!来,敬你一碗!”
众人也纷纷举碗。
刘掌柜也不推辞,拿起旁边一个空碗,倒了小半碗烧刀子,豪爽地一饮而尽,辣得直咧嘴:
“好酒!够劲!诸位慢用!”
这朴实无华的赠菜和掌柜爽快的对饮,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的客套,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只有同为底层人之间的那份惺惺相惜和朴素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