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县城不大,城墙低矮,远不及京城的恢弘气派,却带着一种朴素的烟火气。
街道狭窄,积雪被踩实成冰,行人和骡马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挪动。
老赵熟门熟路,七拐八拐,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热闹些的小街尽头。
“喏,到了!”老赵勒住缰绳,指着前面一间门脸不大、挂着“隋家食肆”木招牌的铺子。
招牌略显陈旧,却擦拭得干净,透着一股子勤恳持家的劲儿。
秦阳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踉跄着跳下车,双脚踩在冰冷的雪地上,却感觉不到寒意。
眼前的景象,瞬间将他拉回了遥远的过去,那间开在京城角落、同样挂着“隋家食肆”招牌、永远飘散着温暖食物香气的小铺子。
时光仿佛倒流,却又带着物是人非的沧桑。
铺子门虚掩着,抵御着寒风。
秦阳深吸一口气,才轻轻推开了那扇木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惊动了屋内的人。
铺子里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和柴火烟气。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微佝的老人正趴在柜台后面打盹,头一点一点的,正是隋父。
窗边,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穿着厚实棉袄的隋母坐在小凳上,低着头,专注地择着一把翠绿的青菜,动作有些迟缓,却一丝不苟。
这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身影,像一根针狠狠扎在秦阳心上。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一股巨大的酸楚直冲鼻腔,眼眶瞬间灼热。
他张了张嘴,那个在心里呼唤了千百遍的称呼,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哽咽,终于冲口而出:
“爹…娘…”
声音不大,却在小小的食肆里炸响。
柜台后的隋父猛地惊醒,迷茫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门口逆光的身影,似乎没看清,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老婆子,我是不是睡昏头了?怎么好像听见女婿在叫我呢?”
窗边的隋母猛地抬起头,手中的青菜“啪嗒”掉在地上。
当她的目光触及门口那个面容黑瘦却无比熟悉的身影时,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老头子,你是昏了头才分不清做梦和真人了啊!”
隋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小凳上站起来,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朝着秦阳扑了过来!
“儿啊!我的儿啊!”
隋母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头撞进秦阳怀里,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秦阳背后的棉袄,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像梦一样消失。
她把脸深深埋在秦阳胸前,放声大哭,嘴里反复只有两个字:
“儿啊…儿啊…”
隋父此刻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老泪纵横,他颤抖着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脚步踉跄,几步冲到秦阳面前,一把抓住秦阳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要确认这是不是真的血肉之躯。
“阳儿!真是阳儿!老天爷开眼啊!”
隋父的声音嘶哑颤抖,泪水纵横交错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他伸出一只手,用力拍打着秦阳的背脊,又像是安抚,又像是宣泄: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就好啊!”
小小的食肆里,被巨大的悲喜淹没。
三个人紧紧抱作一团,哭声交织在一起。
秦阳紧紧搂着岳母瘦弱的肩膀,感受着岳父有力的抓握。
他像个受尽委屈终于归家的孩子,将脸埋在岳父岳母花白的头发间,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奔涌而出。
“爹…娘…阳儿…阳儿不孝…让你们受苦了…”
他泣不成声的忏悔。
老赵站在门口,看着这抱头痛哭的一幕,这个见惯了生离死别的汉子,眼眶也有些发热发酸。
他没有打扰,默默地转身去了后院,不一会儿,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走了进来。
“叔,婶,秦兄弟。天寒地冻的,快别哭了,洗把热水脸,暖暖手,坐下好好说话。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三人这才慢慢止住哭声,互相搀扶着,用老赵打来的热水洗了脸。
情绪稍稍平复,隋父紧紧拉着秦阳的手,让他坐在桌旁的长凳上,自己则急切地探身向门外张望,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却充满了期盼:
“阳儿,安儿呢?玥丫头呢?她们…她们没跟你一起回来?”
问出这句话时,他的眼神亮得惊人,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恐惧,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秦阳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他看着岳父岳母的眼神,连忙摇头,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爹,娘,安儿和玥儿都好,都好着呢。这次是主家器重,派我跟着府里的王掌柜回京城,给三小姐采办嫁妆。这差事是美差,所以才轮到我头上,能顺路回来看看二老。”
然而,隋母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瞬间看穿了秦阳话语里的伪装。
她看着女婿那比记忆中黑瘦粗糙的脸颊,看着他那双疲惫的眼睛,看着他身上那件虽然厚实却明显是下人穿的粗布棉袄,再联想到女儿和孙女。
她的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
她伸出手,颤抖地抚摸着秦阳冰凉粗糙的手背,那触感让她心如刀割。
“儿啊…”隋母哽咽着说,
“苦了你了…苦了你们了…这日子…是不是像嘴里时时刻刻嚼着黄连一样?”
她太清楚了,为奴为仆的日子,哪有真正的“美差”。
那不过是主子指缝里漏下的一点残渣,还要用尊严和血泪去换。
秦阳被岳母这句话击中了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他猛地低下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他不敢看岳母的眼睛,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