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赫舍里氏归府,如同在隆府后宅这潭深水中投入了一块定海神针。虽不能彻底改变暗流的方向,但至少表面维持住了应有的平静与秩序。
李四儿明显收敛了许多,即便眼神依旧不甘,也不敢再如往日般明目张胆地寻衅。舒云院中的用度再无人敢刻意克扣,日子仿佛真的安稳了下来。
最大的变化是岳兴阿。祖母的归来和些许关怀,仿佛给这个敏感的孩子注入了一丝勇气。
他脸上的笑容多了些,偶尔也会拉着舒云的衣袖,小声提出一些孩童式的要求。
这日天气晴好,难得的暖阳驱散了连日的阴霾。
岳兴阿临窗写着大字,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笔下的一横写得歪歪扭扭。
舒云在一旁做着针线,察觉儿子的心不在焉,并未立刻斥责,只轻声问:“兴哥儿,可是累了?”
岳兴阿放下笔,蹭到母亲身边,小手抓住她的衣角,仰起脸,眼睛里满是希冀:“额娘,祖母回来了,我们…我们能不能出去走走?就一会儿?我听说街上新开了家点心铺子,糖葫芦也好久没吃了…”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似乎生怕被拒绝。
舒云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看着儿子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她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孩子,被拘在这方寸之地太久了。往日里她自身难保,无力带他出去,如今…有婆母坐镇,府内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刁难,或许…
她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发顶:“好。今日字若认真写完,额娘便带你出去走走。”
岳兴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欢呼一声,立刻跑回书案前,抓起笔,前所未有的认真起来。
一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从隆府侧门驶出。舒云只带了贴身的丫鬟云翠和一个稳妥的老仆跟着。
她依旧穿着素淡,月白色的缠枝莲纹缎面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线条清丽的下颌。
马车驶离了勋贵集居的街区,市井的喧嚣声渐渐涌入耳中。岳兴阿几乎将小脸贴在了车窗上,好奇地看着外面熙攘的人群、林立的商铺、吆喝的小贩,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新奇和兴奋。
舒云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头发软,又微微泛酸。
按照岳兴阿的心愿,他们先去买了冰糖葫芦,亮晶晶的糖壳裹着红艳的山楂,孩子举在手里,笑得像得了什么宝贝。又去那家新开的点心铺子包了几样软糯香甜的糕饼。
时近正午,岳兴阿逛得有些累了,却仍兴致勃勃,拉着舒云的手不肯回去。舒云见他难得开心,便吩咐老仆寻个清静雅致的酒楼用些午饭再回。
老仆是府中老人,熟知京城各处,很快便将马车赶到了一家名为“荟贤居”的酒楼前。
这酒楼并非顶级的豪奢之地,却以菜式精致、环境清幽着称,多是文人雅士或低调的官宦家眷光顾。
要了二楼临街的一个雅间,点了三四样清淡可口、适合孩子吃的菜肴,又要了一壶香片。
岳兴阿小口小口吃着甜甜的桂花糖藕,脸颊鼓鼓的,时不时和母亲说些稚气的见闻,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
舒云摘下了风帽,露出清丽素净的容颜,唇角含着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耐心听着,偶尔用帕子替他擦去嘴角的糖渍。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这一刻,她不再是隆府那个隐忍压抑、如履薄冰的正室夫人,只是一个带着孩子出来散心的寻常母亲。
与此同时,荟贤居三楼,最里侧一间更为轩敞、陈设更为古朴的雅间内。
康熙帝玄烨微服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上,面前桌上只放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清酒。
他今日并非特意出来,而是方才在临近的衙门处理一件棘手的漕务,被那些扯皮推诿、只顾争利的官员扰得心烦,便索性出来透口气,随意选了这家素有名声的酒楼歇脚。
梁九功垂手侍立在一旁,将酒盏斟至七分满。
玄烨端起酒杯,却并未立刻饮用,目光投向窗外街景。楼下市井喧嚣,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他心头的烦闷。
他听力极佳,即便隔着楼板,楼下雅间若声音稍大,也能隐约听闻一二。
起初只是模糊的笑语,他并未在意。直到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带着明显的兴奋响起:
“额娘!这个鱼没有刺!好吃!” “慢些吃,别噎着。”一个温婉清冷的女声回应,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和温柔。 “额娘,我们下次还能出来吗?祖母会不会不高兴?” “只要兴哥儿乖乖的,认真读书习字,祖母不会不高兴的。”
“那我一定乖乖的!额娘,你看窗外那个大风车,好大呀!” “嗯,看到了。吃完饭额娘带你下去看看,若喜欢,便买一个小的带回去玩。”
“真的吗?谢谢额娘!”
孩子雀跃的笑声和女子温和的回应断断续续传来。对话内容寻常至极,无非是母子间的琐碎言语。
但那孩子的纯真快乐,那女子声音里透出的耐心、温柔以及一种被生活磨砺后依旧不变的沉静,在这喧嚣的酒楼里,竟像一股清浅的溪流,无意间流入玄烨耳中。
他原本微蹙的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来。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尤其是那女子清冷的音色,带着一种独特的、难以模仿的韵味。
他晃了晃杯中酒液,并未深思。天下女子万千,声音相似的不知凡几。
许是哪个体贴的主母带着孩子出来散心吧。能这般耐心对待孩子的,心性总不会太差。他不由得想起宫中那些见到他便战战兢兢、或是刻意讨好他的皇子公主,以及他们那些心思各异的母亲,心下莫名生出一丝淡淡的怅惘和…不易察觉的羡慕。
这般纯粹的母子温情,于他而言,已是极为遥远的记忆了。
楼下的声音低了下去,大概是专心用饭了。
玄烨也收回心神,慢慢饮尽杯中酒,思绪重新回到烦人的漕务之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玄烨处理完手头几份梁九功方才呈上的密折,觉得时辰差不多,便起身准备离开。
他刚走出雅间门口,步至三楼廊道,目光无意间向下一瞥。
恰好看到二楼楼梯口,一个穿着月白斗篷的纤秀女子正微微弯腰,仔细地替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系紧斗篷的带子。
男孩手里宝贝似的拿着一个新买的彩色风车,仰着小脸,笑容灿烂。
那女子侧对着他,阳光从廊道的窗格斜射进来,清晰地照亮了她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秀,下颌纤巧,肌肤细腻如瓷,长而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唇边含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与她周身那种清冷疏离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玄烨的脚步顿住了。
是她。
那日一瞥虽没放在心上,奈何自己记忆力很好。
隆科多的那位正妻。赫舍里氏。
原来方才楼下那对母子,竟是他们。
他看着她细致地替孩子整理好衣襟,然后直起身,牵起孩子的手,准备下楼。
那一瞬间,她脸上温柔的笑意褪去,恢复成一片平静的清冷,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柔美仿佛只是错觉。
“额娘,风车真好玩!” “嗯,小心拿着,莫要掉了。” 母子二人的声音随着下楼脚步声渐渐远去。
玄烨站在原地,目光却似乎还停留在那空无一人的楼梯口。
他见过美人无数,或明媚,或娇艳,或雍容,或清纯。
方才那侧影,论姿容并非绝顶,但那种在市井烟火气中偶然流露出的、混合着母性柔光与冷清气质的美,却有一种奇特的冲击力,与他过往所见皆不相同。
像是在寒冬雪地里,偶然发现的一株悄然绽放的绿萼梅,清极,艳极,却又带着料峭的寒意。
“爷?”梁九功小声提醒。
玄烨回过神,面色已恢复一贯的深沉莫测。他淡淡“嗯”了一声,举步下楼,心中却拂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原来那日做出爽口点心的,是这样一个女子。 原来那日窗外被妾室逼迫却脊背挺直的,也是这样一个女子。
原来方才楼下声音温柔耐心带孩子的,还是这样一个女子。
倒是…有些意思。
但也仅止于“有些意思”罢了。臣子之妻,再特别,于他而言,也只是一道略显不同的风景,看过便算。
走到酒楼门口,恰好看到那辆青帷小车缓缓驶离。车窗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一角,那个叫“兴哥儿”的孩子探头出来,开心地转着风车。车窗旁,那张清冷的侧脸一闪而过,迅速被放下的帘子遮住。
马车汇入街上的车流,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
玄烨收回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向自己那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别有洞天的马车。
梁九功小心翼翼觑着皇帝的脸色,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马车驶动,车厢内一片寂静。玄烨闭上眼,指节轻轻叩击着紫檀木的小几。
脑海里残留的,并非是那女子清晰的容貌,而是那一种矛盾又和谐的感觉,冷清与温柔,脆弱与坚韧,以及那惊鸿一瞥中,极其动人的、属于人世间最寻常却又最珍贵的母性光辉。
“回宫。”他淡淡吩咐。
仿佛方才那片刻的驻足与凝视,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