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球深处那道微弱的影子睁开眼后，洞内空气仿佛一下子松动了。齐昭的手还贴在球面上，裂纹硌得掌心发麻，但他没动。他知道，真正的开始才刚刚到来。
白光从球心扩散，像水波一样轻轻荡开。那些被压在最底层的记忆碎片开始移动，一缕一缕地浮起来，顺着光的脉络往外面走。阿蛮盯着球体，忽然说：“它在响。”
确实有声音。不是从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落在心里——像是谁在灶台边哼着跑调的歌，像是孩子踩着雨后的泥坑啪嗒啪嗒地跑，又像是老妇人坐在门口补衣服时针线穿过布料的轻响。这些声音不连贯，却熟悉得让人鼻子发酸。
齐昭闭上眼，用明心眼去看那条记忆回流的路。他看见一条看不见的桥横跨山林，连接着山洞和青崖镇的每一户人家。桥是透明的，但上面有光点在走，慢悠悠的，像夜里归家的人提着灯笼。
“它们走得有点慢。”他说。
楚绾站在他身后，手还搭在他背上。她的星力已经快耗尽，只能维持一层薄薄的光晕护住两人。她声音很轻：“急不来。记得太深的东西，拿出来也得花时间。”
阿蛮走到齐昭另一边，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她的掌心粗糙，带着常年练刀留下的茧。她说：“我帮你听着。”
她耳朵微微转动，听着那些无形的声音。每一段记忆经过时，她都能分辨出是谁的。她突然笑了：“老李头还记得你偷他晒的萝卜干，追了半条街。”
齐昭也笑了一下，“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王婶梦见你在她锅里下了药，吓得直哭，结果醒来发现是你给她送的暖胃汤。”阿蛮继续说，“赵掌柜在梦里算账，念叨着欠你两文钱没还。”
齐昭睁眼看了看水晶球，里面的光影越来越清晰。他知道，这些琐碎的、没人会在意的小事，才是一个人真正活过的证明。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手压得更稳了些。
时间一点点过去。洞外天色由暗转亮，风也变得温和。镇民们靠在墙边或坐或躺，呼吸均匀，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有人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有人眼角滑下泪，却没有醒。
齐昭觉得胸口发闷，脑袋一阵阵发沉。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可只要还有一丝力气，就不能松手。
楚绾察觉到他的呼吸变重，立刻伸手扶住他肩膀。“够了。”她说，“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回去。”
“不行。”齐昭摇头，“桥还没断，我得看着最后一段走完。”
他说完，眼前黑了一下，赶紧咬了下舌尖让自己清醒。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滴在药囊上。
阿蛮翻出一块退热贴，撕开就往他额头按。“别硬撑，齐哥。你要是倒了，谁给我们熬早饭？”
齐昭苦笑：“我现在连站都费劲，还吃什么早饭。”
“你还能说话，就说明没到极限。”阿蛮哼了一声，“再说了，你不吃，我们也不吃。”
楚绾没再劝，只是把另一只手也贴在他背上。她体内的星力几乎枯竭，但这点接触至少能让他少受些寒气侵袭。
洞内安静下来，只有水晶球发出细微的嗡鸣。那声音越来越轻，像是风吹过屋檐下的铃铛。
不知过了多久，齐昭忽然感觉到掌心一松。
他猛地睁眼。
水晶球里的白光开始收敛，不再是向外扩散，而是缓缓向内收拢。那些游走的记忆光点全部消失，镇民们的影子也安静地沉入意识深处。整个过程没有震动，也没有声响，就像潮水退去时带走最后一粒沙。
“结束了？”阿蛮问。
齐昭没回答。他用明心眼扫了一圈镇中景象——老李头在床上翻了个身，嘟囔着“明天该换新柴了”；王婶醒了，摸了摸枕头边空碗，愣了几秒才想起是谁送来的汤；赵掌柜坐在桌前，翻开账本，在一笔旧账旁画了个圈，低声说：“回头还他。”
他松了口气，手终于从水晶球上拿开。
身体一软，差点跪下去。楚绾一把扶住他胳膊，阿蛮也立刻架住他另一边。三人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他们回来了。”齐昭靠在石壁上，喘着气说，“全都记起来了。”
楚绾点点头，目光落在水晶球上。球体表面的裂纹还在，但红光彻底消失了。现在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普通的矿石，温润，安静，不再有任何压迫感。
“烙印不在了。”她说，“不是被毁掉的，是……被填满了。”
阿蛮咧嘴一笑：“那咱们也算干了件大事。”
齐昭抬头看她，笑了下，没说话。他太累了，连笑都觉得费劲。
楚绾皱眉打量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她语气冷下来：“你现在就得休息。”
“等回去再说。”齐昭摆手，“先离开这儿。”
“你走不动。”楚绾直接打断，“再撑下去，伤口会裂。”
齐昭想反驳，刚张嘴，喉咙一甜，咳了一声。他赶紧低头，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血迹。
阿蛮瞪他：“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不是瞒。”齐昭苦笑，“是真觉得没事。”
“你每次都说没事。”阿蛮抓起他的手腕，“脉跳得乱七八糟，烧得跟炭炉似的，还‘没事’？”
楚绾没再说话，转身把剑从地上拔出来。剑身嗡的一声轻震，随即归于平静。她拄着剑，慢慢走到洞口，望了眼外面。
天已经亮了。林间雾气浮动，鸟叫声零星响起。远处的山脊轮廓清晰，能看到青崖镇的屋檐一角。
“路不远。”她说，“但你得让人扶着走。”
齐昭还想逞强，楚绾直接伸手按住他肩膀，力道不大，却不容拒绝。
“别浪费大家力气。”她说，“你要是倒在路上，我和阿蛮还得轮流背你。”
阿蛮立刻接话：“我可不背，太沉了。”
齐昭终于放弃挣扎，点了点头。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他往外走。刚迈出一步，他就腿一软，全靠两边撑着才没摔。走了几步，额头上又冒出冷汗，呼吸也变得粗重。
楚绾放慢脚步，阿蛮也跟着调整节奏。三人走得极慢，像拖着一块石头在挪。
走到洞口台阶时，齐昭忽然停下。
“怎么了？”阿蛮问。
他没回答，回头看了眼山洞深处。
水晶球静静地立在那里，光芒已完全熄灭。但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球体内部闪过一道极淡的影子——不是人脸，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觉，像有人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他没告诉她们。
只是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阳光照在脸上，有点刺眼。他眯起眼，看见远处镇口的老槐树，树下有个小孩正追着狗跑，手里还拿着半块饼。
他笑了笑。
阿蛮看他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他说，“就是觉得，今天早饭应该不会糊。”
楚绾走在前面，听见这话，脚步顿了一下。
她没回头，也没说话，但嘴角微微动了动。
三人沿着小路往下走，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风从背后吹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齐昭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他没有停下。
快到山脚时，他忽然说：“下次别让我一个人碰那玩意儿了。”
阿蛮哼了一声：“你还想有下次？”
“我是说万一。”他喘了口气，“真要有，你们得离远点。”
楚绾这时开口：“不会有下次。”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不会再有人敢动这座山。”
齐昭想点头，脑袋却一沉，差点栽下去。阿蛮赶紧扶紧他。
“别说话了。”她说，“省点力气。”
齐昭没再开口，任由她们架着往前走。
阳光洒在三人身上，山路蜿蜒向前。镇口的炊烟升了起来，一缕一缕，飘向天空。
齐昭看着那烟，忽然觉得胸口不闷了。
他轻轻说了句：“到了我就睡一觉。”
阿蛮说：“睡三天都行，没人叫你。”
楚绾没说话，只是把手腕上的银铃轻轻一抖，声音清脆地响了一下。
风正好吹过，铃声散进林子里。
一只山雀扑棱着飞上了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