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的手还停在碎石堆上,指尖沾着灰。那团曾翻涌不息的血红光影已经彻底散了,连一丝余温都没留下。他慢慢直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被夜风灌得发僵。
镇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人扶着墙干呕,有人抱着头低声抽泣,也有人突然哭出声来,喊着谁的名字。声音不大,但一个接一个响起,像是冻土底下终于冒出的细流。
楚绾站在他身后半步,没说话,只是把剑横在身前,剑尖点地。她呼吸比刚才稳了些,可齐昭还是听见了那一丝压得很低的喘。
阿蛮靠在断墙边,耳朵软塌塌地贴着脑袋,脸色发白。她看见齐昭回头,勉强咧了下嘴:“总算清净了。”
老姜头拄着拐杖走过来,腿伤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慢,但背挺得直。他看了眼废墟,又扫过人群,最后落在齐昭身上,只说了一句:“活下来就好。”
话音刚落,巷口传来一声轻响。
不是脚步,是枯枝断裂的声音。紧接着,地面阴影拉长,一道黑袍人影从街口缓缓走出。他手里提着个铁皮灯笼,灯罩蒙尘,火光昏黄,照不出脸。但他每走一步,脚印边缘的灰烬就微微泛起红光,像是踩在烧透的炭块上。
齐昭没动,也没出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空的。药囊早就瘪了,最后一撮合欢皮也在刚才散尽。他摸了摸腰侧,玉佩还在,冰凉一片。
楚绾的手指轻轻搭上剑柄,动作很轻,却让空气绷紧了一瞬。
那人走到广场边缘,停下。灯笼微微晃了晃,火光在他袖口掠过,映出一层暗红色的光晕,像血在布料上渗开。
“你们清了它的壳,”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贴着地面,“可知道它是怎么来的?”
齐昭没答。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瓦片,随手扔在地上。瓦片磕出一声脆响,惊得旁边几个镇民一颤。
黑袍人没理会,继续道:“三年前青崖镇一夜消失,五百口人,记忆全无,魂魄不存。你们以为那是意外?那是开始。”
齐昭搓了搓手,耳尖有点热。他抬头看着那人,忽然笑了:“我不知道什么青崖镇,也不懂你这盏破灯能照多远。我只知道——怕光的人,才会总躲在黑袍里。”
阿蛮猛地站直,银毛炸起一线,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
黑袍人没动,灯笼却忽然亮了一分。那层红光从他脚下蔓延开来,像蛛网般爬过焦土,所经之处,地面裂开细纹,几缕扭曲的记忆残影浮现在空中——有孩子哭喊、有老人倒地、有女人跪着抓土……画面破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老姜头忽然往前挪了半步,拐杖重重顿地。没人注意时,他已悄悄塞了颗药丸进齐昭掌心。药丸冰凉,外壳刻着极细的纹路,像是某种封印。
齐昭握紧它,明心眼悄然开启。
一瞬间,他“看”到了。药丸里封着一段记忆:年轻的师父背着药箱走在雪地里,后腰旧伤裂开,血浸透衣衫。一个小男孩跑过来,递上一碗热汤,脸上全是冻疮。师父接过汤,没说话,可眼角抖了一下。
就是这一眼,撑过了那个冬天。
他闭了闭眼,再睁时,目光沉了几分。
“你们抽走记忆,以为能造神?”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所有人前面,双手垂在身侧,“可人心里的东西,不是你们能拿走的。”
黑袍人冷笑一声,灯笼火光骤然暴涨。血色光影如潮水般涌来,地面裂缝加深,空气中浮现更多幻象,有尖叫,有哀求,还有熟悉的面孔——李婆婆、卖糖糕的老刘头、济世堂门口晒太阳的瘸腿猫……
楚绾抬手,剑未出鞘,一道蓝白交织的光幕升起,挡在镇民面前。屏障落地瞬间,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承受了千钧之力。
阿蛮双拳紧握,妖力虽未恢复,却咬牙吐出一道音波。声浪扫过近处,几道幻影当场震碎。
“交出记忆星核,”黑袍人声音冷了下来,“否则这座小镇,就是下一个青崖镇。”
齐昭没退。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丸,又抬眼看向那人:“你说的星核,是不是就在你灯笼里?藏着不敢拿出来见光的那种?”
黑袍人沉默了一瞬。
灯笼火光微微晃动。
就在这时,远处风起。
第一缕微光从镇东头飘来,像是谁家窗缝漏出的烛火。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越来越多,从断墙后、从瓦砾下、从一个个刚刚苏醒的人眼中亮起。
齐昭瞳孔深处,一点灯火悄然闪现。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药丸轻轻捏碎。
粉末洒落掌心,带着一丝温热。
楚绾察觉到什么,侧头看了他一眼。她看见齐昭的嘴角微微扬起,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你说你要带走记忆。”齐昭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全场,“可你忘了——记得的人,还会记得别人。”
黑袍人抬起手,灯笼火光猛地朝他们扑来。
齐昭抬起右手,掌心朝外。
那点灯火在他眼中越燃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