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鄮县,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
马车在院门外停下,祝英台在银心的搀扶下走了下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斗篷,发髻上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才随着焦急的梁母和四九走进院中。
目光触及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就是在这里,她曾天真地以为可以挣脱家族的束缚,与心上人过着清贫却自由的生活。
然而,现实如同冰冷的雨水,轻易地浇灭了理想的火焰,和日渐消磨的温情。
如今再度站在这里,恍如隔世,那些不美好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心头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
银心轻车熟路的扶着祝英台,来到梁山伯的卧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苦涩的药味。
推开里屋的门,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病气和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祝英台的目光落在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上,心头猛地一紧。
记忆中那个虽不俊朗却总带着温和书卷气的青年,此刻面色蜡黄。
双眼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唇瓣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不过短短数月,病魔竟将他折磨得与从前判若两人。
一股混杂着愧疚、心酸与怜悯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上祝英台的心头,让她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轻轻走近床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唤了一声:“山伯……”
榻上的人似乎颤动了一下,眼睫微颤,却并未睁开,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
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梦么……又是梦……” 他仿佛习惯了在梦中见到她,连睁眼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祝英台心中一痛,提高了声音,再次清晰地呼唤:“山伯,是我,英台。”
这一次,梁山伯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狂喜。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无力而重重跌回枕上,只能死死盯着祝英台。
声音嘶哑而急切:“英台!真的是你!你……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辞而别?”
“你为什么不肯再见我一面?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他们逼你的?”
“明明……明明我们才是真心相爱的啊!你怎么……怎么又被赐婚给了王蓝田那个小人?”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积压已久的痛苦、困惑与不甘,向他倾泻而来。
面对他灼热的、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祝英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些准备好的、冷静理智的说辞,在看到他如此凄惨的模样时,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狠下心肠,避开了他那些关于“逼迫”和“真心”的追问。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山伯,都过去了。”
短短五个字,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梁山伯眼中刚刚燃起的火光。
“我与文才的婚事,是我心甘情愿,无人逼迫。”
她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对不起,当初是我不该逃避,我早该与你说明白。”
“是我的懦弱和犹豫,才让你陷入这般境地,是我对不起你。”
她示意银心将带来的珍贵药材和补品放在桌上。
目光重新落回梁山伯惨白的脸上,语气带着劝慰。
却也划清了界限:“希望你不要再为难自己,好好将养身体。”
“春闱在即,望你能潜心向学,金榜题名。日后,也定能寻得属于你的良缘佳偶。”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残忍,也最让他绝望的事实。
“我与王蓝田的婚约早已解除。陛下重新赐婚,我与马文才的婚期,定在二月廿一。”
说完这些,她不再看梁山伯瞬间灰败下去、如同失去所有生气的脸。
也不再等他任何回应,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她怕再多停留一刻,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会再次动摇,更怕看到他眼中那彻底的破碎与绝望。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梁山伯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帐顶,仿佛魂魄都已离体。
刚才祝英台的出现,她的话语,都像是一场短暂而残酷的幻梦。
唯有桌上那些包装精美的礼品,无声地证明着她确实来过。
“她说是真心……嫁给马文才的……”
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随即,像是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冲击。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猛地侧过头,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枕头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些曾经的誓言都是假的…….不相信她真的能如此轻易地放下!
四九红着眼眶,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
梁母站在门口,望着儿子痛苦蜷缩的背影,只能抬起袖子。
默默拭去眼角的泪水,发出一声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孽缘,终究是孽缘啊。
马车驶离了鄮县,将那片愁云惨雾远远抛在身后。
祝英台靠在车壁上,闭上眼,任由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这不是为爱情而流,而是为一段彻底逝去的青春,为一个被她所伤、却无力回应的故人。
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与梁山伯,便是真正的天涯陌路,再不相干。
…………………
岭南瘴疠之地的崎岖山道上,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正在上演。
王弘一行人戴着沉重的枷锁,在几名解差的押送下,艰难地行走在湿滑泥泞的小径上。
四周是遮天蔽日的原始丛林,雾气弥漫,空气中飘荡着腐殖质和某种说不清的腐烂气息,令人头晕目眩。
突然,两侧密林中响起几声尖锐的呼哨!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窜出,手中钢刀闪烁着森冷的光芒,直扑队伍!
“有山匪!保护囚犯!”解差头目佯装惊慌地大喊。
拔刀迎敌,然而他们的抵抗却显得软弱无力,甚至有意无意地将王弘和王蓝田暴露在刀锋之下。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王弘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些蒙面人精准地避开解差。
刀刀致命地向他父子二人袭来,瞬间明白了什么,“是马……是马文才派你们来的?!”
回答他的,是冰冷的刀锋划过脖颈的剧痛。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王弘瞪圆了双眼,带着无尽的恐惧与悔恨,重重倒地。
一旁的王蓝田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被另一刀结果了性命。
杀戮在瞬间开始,也在瞬间结束。那些“山匪”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在浓雾弥漫的丛林深处,只留下几具尸体和满地狼藉。
几名解差互相使了个眼色,开始伪造现场,将一切布置成遭遇悍匪劫杀的模样。
命运的齿轮,正无情地转动着。
有人深陷于失去的泥沼无法自拔,也有人,即将为自己曾经的罪孽,付出最终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