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切过门槛,油渍在功德银行的招牌下泛着腻光。陈三槐还坐在供桌后,手指压着桌角,袖子里那截檀木葫芦的余温像块烫皮的骨头,贴着小臂不肯散。
他没动。
不是不想,是昨夜那根蟠桃味辣条的残香还在鼻腔里打转,右眼时不时抽搐一下,泪腺像是被谁偷偷接了根导线,随时准备往外蹦字。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鞋底蹭地砖的声音听着像瘸腿的老狗在刨坑。接着,“哐当”一声,一只铜壶砸在案前,震得算盘珠子跳了一下。
陈三槐眼皮都没抬。
“你再拿这玩意儿敲我桌子,下次我就拿它去炼丹。”他说。
杨石头喘着粗气蹲下来,老头衫领口歪到一边,明光铠上沾着狗毛和半片落叶。“三槐!出事了!我的卡——我的地府信用额度——全没了!”
“哪个卡?”陈三槐终于抬头,左眼微眯,阴债清单在视野边缘闪了两下,又恢复正常。
“就上个月批的那个‘基层土地神专项贷’!年利率五的!说好三年免息的!”杨石头抓起夜壶晃了晃,壶身刻着“信用土地”四个字,铜牌边缘磨得发亮,像是被人天天拿布擦,“结果昨天查账,余额清零!系统提示我买了个叫‘阴阳理财优选一号’的基金,我没点确认!连申购书都没见过!”
陈三槐盯着那只夜壶。
他知道这东西。表面是个夜壶,实则是地府金融系统的终端接口,绑定神职身份,刷香火值结算,理论上比阎罗殿的生死簿还难篡改——除非有人从后台动了权限。
“你确定不是自己半夜梦游点的?”他问。
“我昨晚跟野猫打麻将!三缺一!能梦见啥理财?!”杨石头急得拍大腿,“再说,我连App都不会下载!”
陈三槐没笑。
他右眼又是一阵刺痛,泪水无声滑落,在桌面洇开三个字:**镜中鬼影**
他抬手抹掉。
“把壶放火上。”他说。
“烧我尿壶?”
“要它照出谁动的手。”
杨石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夜壶搁在了供桌残灰上。陈三槐撕下一页《金融鬼话》,点燃,塞进炉底。火苗“腾”地窜起,舔着铜壶底部,壶面渐渐浮起一层水银似的波纹。
他闭上左眼,启通阴眼。
水影晃动,画面一转,竟是阎罗殿深处一间密室。判官陆离背对生死簿,手中判官笔蘸着朱砂,正将某项利率从“5%”一笔勾销,改成“30%”。下方条目清晰写着:“洛阳西郊土地神专项贷”,备注栏还打了钩:“已接入特别通道”。
更远处,账册翻页,角落浮现金色编号——六位数,带星号加密,但最后三位与昨夜张果老留下的采购单发票码一致。
陈三槐瞳孔一缩。
这不是盗刷。
是定点收割。
他猛地合掌拍向壶面,水影炸裂,铜壶“当啷”一声滚到桌角。杨石头吓得差点坐地上。
“看清楚了?”他声音发紧。
“看清楚了。”陈三槐抹去眼角泪痕,“你的信用没丢,是有人拿你当肥羊宰,一刀割到底。”
“谁干的?”
“名字写在账上了。”陈三槐冷笑,“只不过穿官服,不好抓。”
杨石头愣住:“你是说……判官自己改的利率?”
“不止。”陈三槐从柜子里抽出一叠冥钞,“他还用天庭采购系统的发票码做资金通道,把你们这些基层神的贷款额度打包卖了。”
他把冥钞摊开,一张张折成千纸鹤,动作熟练得像在数铜钱。每折完一只,就在翅膀上写“实名举报”四字。
“你要干嘛?”杨石头瞪眼。
“我要让所有被割的韭菜,一起拔刀。”陈三槐把最后一只要塞进袖口,“今晚子时,把这些送到三十六处同城土地庙。让他们用自己的夜壶,照一遍这账。”
“可他们不一定信啊!”
“他们会信。”陈三槐指了指自己右眼,“等他们的泪也开始写字,他们就会信。”
杨石头沉默片刻,拎起空壶,转身就要走。
“等等。”陈三槐叫住他,“别走正门。”
“为啥?”
“你刚来的时候,门口那片油渍,动了一下。”
杨石头低头看。
功德银行门前的地砖缝里,昨夜残留的辣条碎屑确实偏移了位置,像是被什么细长的东西轻轻拨弄过。
“有人盯梢?”他声音压低。
“不一定是人。”陈三槐把一枚铜钱夹在指间,轻轻磕了下桌角,“也可能是账。”
杨石头没再问,弯腰钻进了墙角的狗洞,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
陈三槐坐回椅子,手指重新压在桌角。
袖中葫芦的温度已经降了大半,但他不敢松手。他知道,这一波举报一旦发出,阴司账房那边立刻会察觉数据异常。而陆离那种人,不会等事情发酵——他会立刻调整更多账户,制造混乱,把责任推给“系统误判”。
他必须抢在那之前,拿到更多证据。
他翻开供桌下的暗格,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黑石板,表面布满裂纹,像是被火烧过。这是林守拙早年送的“阴账镜”,能短暂映射地府财政系统的公开流水,但每次使用都会消耗使用者的阳寿。
他咬破指尖,在石板上画了个符。
火苗从裂缝中升起,映出一行行滚动的数据。他快速扫视,目光锁定在“专项贷资金流向”一栏。果然,多笔款项被转入一个名为“轮回资本”的离岸账户,再通过三次跳转,最终流入“凌霄宝殿信息化办公室”的采购池。
和张果老的单据,是同一条路。
陈三槐冷笑。
天庭要买设备,阴司就改利率凑钱,拿基层神的信用当垫脚石。一套操作,上下通吃。
他正要记录编号,右眼突然剧痛,一大滴泪直接砸在石板上,烧出两个字:**断线**
火光瞬间熄灭。
石板裂纹加深,像是承受不住压力。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地缝里,缓缓升起三十七只冥钞折的千纸鹤,整齐排列在门槛外,翅膀上都写着“实名举报”四字。每一只下方,还挂着一小段红绳,像是从夜壶铜牌上拆下来的。
第一批回信到了。
陈三槐伸手去拿最前面一只。
指尖刚触到纸翼,那只千纸鹤突然抖了一下,自动展开,纸面上浮现出一行歪斜的字:
“我们照了,账是真的。但我们不敢报。”
后面跟着三十六个签名,最后一个写着:北邙山土地,杨石头。
陈三槐盯着那行字。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是没人想反抗,而是怕。
怕举报之后,香火被断,神位被撤,连野猫都不愿再跟他打牌。
他慢慢把纸折回去,放进袖中。
然后从供桌底下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进地板缝隙,拧了半圈。
地下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某种机关被激活。
他低声说:“既然不敢报,那就让账自己说话。”
门外,暮色渐沉。
第一批千纸鹤开始自燃,灰烬升腾,在空中拼出第一个账户编号。
陈三槐站在门槛内,手里攥着第二只未拆的纸鹤。
风穿过门缝,吹动他鬓角的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