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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时山对完了戏,已经临近午夜。

男演员和女演员私下相处太久,会落人口实。化妆室里有监控,能将一切秘而不宣的东西记录在镜头中,是最好的选择。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排练了几遍,效果都不太好。商叶初怀着满腹心事踏出楼门。外头的天隐隐有些白亮,商叶初本以为是月光,待到脖子根和脸簌簌地一凉,才意识到下雪了。

徐瀚文的天气预报很准,“明天”果真有大雪。刚过午夜就来了。

时山跟在后头,仰头望了望天:“这雪来的真是时候。”

时山的助理老张困得直打哈欠:“山哥,咱们走吧?”

老张比时山大两岁,照理说应该时山管他叫哥。不过圈里从不是按年纪论资排辈的。

时山看了一眼商叶初,欲言又止。今晚的对戏始终不太顺畅。

商叶初身边也紧紧钉着一个小王,不好对时山多说话。只得不痛不痒问起一句:“你还没回答我,今天带那本书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山微微扯了扯嘴角,口里呵出一点白气来:“明天拍完了这场戏再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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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关的雪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南方的雪绵柔,北方的雪干挺。汝关介于二者之间,雪大块大块地落下来,像扯棉絮一样。却又化得很快,还不等给黑地盖被,就顺着沟渠流走了。

这样的雪,想等它聚厚是殊为不易的。整个剧组陪徐瀚文——或者说陪老天爷,等了一整天,终于在黄昏时分把雪凑足了。

商叶初在车里化妆。李益明这段时间被沈砚知折腾得有些憔悴,憔悴的妆容最是难画,一不小心就会从人变成鬼。

商叶初为了这场戏养精蓄锐,昨晚难得地启用了强制休眠。睡得很足。化妆师在她脸上折腾着,商叶初忽然听到外面闹闹哄哄的。

“小王。”商叶初努动嘴唇,“外面吵吵什么呢?”

小王去探听军情了。过一会儿,折回来,神色有些纠结:“好像是万姐和宋哥起了冲突。”

万姐是万晓隽,时山的经纪人兼亲舅妈。宋哥是《天半》的执行导演。这俩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么吵到了一处?

小王偷窥着商叶初的脸色,继续道:“好像在讨论什么用替身的事情……”

不用多说,商叶初全明白了。

外头的雪是货真价实的雪,外头的风是如假包换的风。这样的天气,要时山躺在大雪地里,搞不好会落下病根。

商叶初曾听季君陶谈起过,时山的舅舅不成器,全家人都靠舅妈万晓隽给时山做经纪人捞油水。万晓隽平日里把时山当祖宗一样供奉,自然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至于为什么找执行导演吵架,而不是去找徐瀚文这位正主,也很好理解。徐瀚文最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没人想在冰天雪地里落一脸口水。

商叶初扯扯嘴角:“怎么用替身?”

小王道:“让时哥躺在假雪中拍些近景,江边的远景用替身。”

“这是时山的要求?”

小王冲商叶初挤眉弄眼。

化妆师和商叶初对视一眼,微笑着点点头:“我去取个粉,一会儿就回来。”

商叶初低声道:“谢谢。”

化妆师下了车,小王才敢开口:“时哥一开始当然不同意。可是后来万姐说什么‘下部戏’……时哥就不说话了。后来万姐跟宋哥吵,时哥也没出现。”

这就是默许的意思了。

艺人用替身是常事,商叶初遇着过无数回。只是在时山这里,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商叶初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失望?好像没有立场。

生气?好像没有必要。

怅然若失?那是为了什么?

商叶初看了一眼车窗外。雪很紧,下得像筛棉花套子一样。这样的天气,任何演员要求使用替身都是合理的。就连时山自己不去找徐瀚文理论,躲在万晓隽身后和稀泥的态度,在娱乐圈也是无可厚非的。

商叶初左思右想,想不明白自己此刻微妙的心情是因为什么,也就丢在一旁不去想了。

折腾完妆容,换好衣服,商叶初下了车。还没走几步,远远地就看见徐瀚文垮着一张脸,仿佛又有谁NG了十条似的。

这下子,商叶初心里有了谱:万晓隽的交涉成功了。徐瀚文苦苦等待了这么久的真雪,没想到到头来只能在人造雪里拍时山的近景,恐怕又要憋一肚子火。

在徐瀚文心情不好的时候,最明智的举措就是服从指挥。商叶初识趣地没有多问一句,像童话里的小锡兵一样戳在雪地里,只等着徐瀚文将她投进火炉。

徐瀚文垮着脸审视了商叶初一番,没挑出什么毛病。腮帮子鼓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待会儿好好拍。”

商叶初点点头。本不想触徐瀚文的霉头,心中踊跃的嘴贱又无法克制,到底没忍住,明知故问:“时山老师呢?我没看见他来。”

徐瀚文脸色一绿,没好气道:“他还在化妆。你先拍着。”

再问就不礼貌了。商叶初识相地闪到一边,任由徐瀚文摆弄着站位。

雪下得越发大了。

“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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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明随着陆怀章一行人走在风雪中。

大雪飘飘。人的脚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留下串串足迹,像给白面饼按进许多黑芝麻。

不知是不是雪太静,下雪天的脚步声反而比平日里更响些。衣料摩擦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李益明甚至能听见雪落在枪械上那冰凉的声音。

自从沈砚知那一纸供词被呈到陆怀章主席案上以来,李益明就一直没睡过好觉。陆怀章没有关押她,但这并不意味着宽纵。李益明的家被翻了个底朝天,行动举止也都被特务严密地监视着。成了不折不扣的活死人。

李益明一直在等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她不畏惧死亡,只是惋惜自己还没有来得及看到新世界一眼就要死了。除此之外还有欣慰:黎如晦已经逃走了,华侨夫妇地位显赫,陆怀章不敢动他们。自己的战友们不必陪自己一起死,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直到江边发现黎如晦尸首的消息传来。

李益明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组织上的同志自然不可能杀掉黎如晦;据华侨夫妇打探来的消息,黎如晦受的是腿伤,应该也不至于恶化不治。

这是组织上营救她的手段吗?

如果是的话,江边会不会有伏兵?

如果是的话,那具尸首是谁?

李益明默不作声地低头走着。由于已被监视了很久,她没有来得及去换那身藏着剧毒的内衫。唯有袖口还缝着一线刀片,等待着重见天日那一天。

陆怀章见李益明迟迟不说话,以为她是伤心了,不轻不重地安慰道:“小李,别太难过。保不齐就是那渔夫看错了呢?”

沈砚知冷笑道:“李秘书这不是伤心,而是物伤其类呢!”

李益明其实一点都不伤心。她知道黎如晦没死,现在正躺在组织的医院中养腿伤。当然,在脸上,李益明挤出了几滴猫尿,含而不露地挂在眼眶,做出一副哀戚的模样。

“局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难受。”

假李益明,还跟便宜未婚夫培养出真感情了?

陆怀章不屑地撇撇嘴。他最烦这些年轻人的小儿女之态。爱情是什么?爱情是裹住银元的那层纸皮,是捆住黄鱼的那根红绳儿,是党国为表嘉奖赐下的花里胡哨的勋章——简而言之,就是没用的东西!

陆怀章没把这话说出来,却在眼角眉梢带出些不屑的神气。

雪越发密了。众人越走越快。李益明心中想着事情,一不留神,撞在陆怀章背后,嘭一声。

原来已经到了汝江江畔。

汝江江畔被第九局的人围了起来。一个打扮得窝窝囊囊的渔夫抄着手,被局里的人看押着。

江边的雪地中停着一具尸体,上头盖着白布。只看身量,似乎和黎如晦有些像。

陆怀章斜眼看向李益明,半是试探半是安抚:“小李,你去看看吧。”

李益明当然要看。

组织的人埋伏在何处?那具尸体是真的尸体,还是掩护的同志?一会儿爆发枪战,自己是立刻跳入江水中,还是趴伏在地,躲到尸体后面?

无论如何,确认尸首的身份是第一要务。

李益明缓步走向江边。汝江没有结冰,江风冷得像刀,呼啸着削走所有暖意。

大雪白得发灰,汝江的江水铮然响着,也泛出一种死灰般的色泽。

“呼——”

江风将李益明军帽下的发丝吹得散乱些许,李益明无端想起,黎如晦曾经用蘸了药油的篦子给她梳头,说是在他那个什么大学学的,能缓解头疼。

李益明思虑过多,时常有头疼的毛病。

李益明望着茫茫江面,忽然想到,无论黎如晦死没死,他都不可能再出现在汝关了。也就是说,上次那次仓促的下令,也许是两人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想到这里,李益明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近似于孤寂的情感。

陆怀章催促道:“小李?”

李益明自嘲一笑,扯扯嘴角,脸部冻得发僵,没笑出来。她缓缓蹲下身,一手去揭尸首上的白布,一手去摸自己袖口藏的刀片……

白布揭开。

李益明愣住了。

白布下露出一张青灰色的脸,了无生机,惨然的颜色和汝江的江面如出一辙。

那张脸因为惨灰色而变得堪称狰狞可怖,可李益明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黎如晦的脸。

这个人,怎么会躺在这里呢?

这个人怎么会死呢?

不,他不该在这里!

李益明忽然像发疯一样,将整块白布霍然掀起,白布“呼一声”荡在空中,像一面巨大的招魂幡。

黎如晦完整的身体露了出来。他身上有几处贯穿枪伤,整个人水淋淋的,像个从水中爬出来索命的水鬼。在雪地里停灵太久,湿透的衣服已经有了结冰的架势。

验尸官对陆怀章小声道:“是背后贯穿伤。应该是想逃走的时候被人发现,从背后射击,然后丢进江水里了……”

李益明听见了验尸官的声音,却恍若未闻,又开始去撕扯黎如晦的衣服,想去听他的心跳。

确认了黎如晦的死因,李益明嫌疑洗清,陆怀章又成了李益明的好上司。他慈悲地走到李益明身畔,试图将对方扶起:“起来吧,小李……节哀。”

李益明一把挥开陆怀章的手!

陆怀章不得不呵斥道:“他已经死了!”

李益明的动作僵住了。

大雪落在黎如晦身上,被他的湿衣服融化了。落在黎如晦脸上的雪却迟迟没有化,仿佛在昭示着某个残酷的真相。

临近傍晚,惨然的黄昏即将坠落。太阳没入地平线之下,使天空变成一种冷青色。

李益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某个黄昏,自己想给自视甚高的高材生一个下马威,便卖弄似的,随口教了他一个机关的制作方法。

那机关是栽赃陷害人专用,与黎如晦学过的正规间谍知识南辕北辙。当时的黎如晦仿佛颇为不屑似的,好像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李益明嘴上没说什么,其实暗暗在心中记了这位书呆子一笔。

电光石火之间,李益明明白了一切。

明明刚刚在陆怀章面前,还能挤出十八种不同的泪珠。真确认了死者身份的时候,李益明却没有落泪。

一双手仿佛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将黎如晦的头颅紧紧拢入怀中。她拥抱着她的战士,全然不顾江水如何湿冷,大雪如何肆虐;前者浸湿她的衣裳,后者沾湿她的面颊。

围观众人沉默地觑着这一幕。在长久的静默中,黎如晦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奋力探起身,扯住李益明的衣领,凑在她耳畔,气若游丝道:

“我昨天拿那本书去的时候,其实是想告诉你……我在书里,找到了你的名字。”

说完这句话,黎如晦再次闭上了眼睛。徒留李益明呆滞在原地,面对着仿佛永无休止的雪落。

天地苍茫。

大雪纷纷而下,没入亘古不息的滔滔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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