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的手还搭在炉门把手上,指尖能感觉到金属的凉意。他没动,像是在等什么信号,又像是怕一松手,刚才那股子劲头就泄了。
“可以开始了。”他说,站起身拍了下裤子,动作有点僵,大概是蹲太久腿麻了。
娜娜站在旁边,镜头微微一闪,开始扫描窑内环境。几秒后她报数:“坯体含水率2.8%,符合入窑标准。启动基础烧制程序,目标温度八百度,匀速升温,预计耗时三小时二十七分钟。”
“听着挺靠谱。”陈浩点点头,“比我还准时。”
火焰从炉底燃起的时候,两人同时往后退了半步。火光映在墙上晃了一下,像谁突然掀开了帘子。陈浩盯着那团橙红的焰心,小声嘀咕:“这玩意儿要是能说话,估计第一句就是‘你确定要烧我?’”
“燃料燃烧稳定,氧气供给正常。”娜娜说,“当前温度一百二十度,上升趋势平稳。”
“好家伙,这才刚开始热身。”陈浩搬了个矮凳坐下,手里捏着根铁钩,“你说咱们给它起个名字不?比如‘烈焰号’或者‘烤红薯一号’?”
“建议不要对非生命体赋予人格化称呼。”娜娜顿了顿,“尤其它现在正处在结构应力积累阶段。”
“哎哟,你还真扫兴。”陈浩撇嘴,“我这不是想缓解紧张嘛。”
其实他也没多紧张,就是手指一直在抖。不是害怕,是兴奋过头那种微颤,像早上喝了三杯咖啡还睡不着。
火越烧越旺,炉壁渐渐泛出暗红色。陈浩时不时用铁钩拨弄炭堆,顺带调整通风口的角度。他发现左边的火总比右边弱一点,像是有个看不见的斜坡让热气往右跑。他拿石片垫高左侧进风口,火焰立马精神了不少。
“你看,经验来了。”他得意地冲娜娜扬下巴,“书上可没写这招。”
“本地材料热传导不均所致。”娜娜冷静回应,“不属于通用技巧。”
“你就是嫉妒我能动手。”陈浩哼了一声,继续盯着炉门观察孔。
温度升到四百度时,炉体发出轻微的“咔”一声,像是砖块在伸懒腰。陈浩猛地抬头:“啥动静?”
“材料热胀反应。”娜娜扫描后确认,“正常现象。”
“哦。”他松了口气,但还是多看了两眼,“下次响之前打个招呼行不行?吓我一跳。”
六百度之后,气氛明显变了。空气变得烫脸,连呼吸都带着烘烤感。陈浩脱了外衣搭在肩上,额头上一层细汗,顺着鬓角往下爬。他时不时舔一下干裂的嘴唇,嘴里发苦——也不知道是焦味熏的还是紧张的。
“七百度。”娜娜报数,“升温速率略高于预设值,建议降低风门开度。”
陈浩犹豫了一下:“再等等?眼看就要到关键点了。”
“安全优先级高于效率。”
“你怎么跟昨天说的一样?”他翻白眼,“行吧行吧,听你的。”
他伸手调小风门,火焰立刻矮了一截,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炉温曲线缓缓拉平,虽然慢了些,但确实稳了。
“这就像人生。”陈浩靠回凳子,“冲太快容易炸,慢一点反而走得远。”
娜娜没接话,只是持续监测炉内压力值。
七百八十度。
火焰颜色变得更深,接近橘黄带金边。陈浩盯着观察孔,几乎屏住呼吸。他知道,再有二十度,黏土里的矿物结构就会开始玻化,真正变成陶器。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排练庆祝词了:“感谢各位观众,本节目由‘希望一号碗’冠名播出……”
就在这时,娜娜警报响起。
“警告:窑内气压异常升高,气体积聚,建议立即泄压!”
陈浩愣住:“泄压?哪儿泄?”
他慌忙环顾四周,想找泄压阀、排气孔、哪怕是个小洞也行。可这窑是他自己垒的,图省事全封死了,美其名曰“保温效果好”。
“没预留结构。”娜娜快速分析,“压力无法释放,风险等级急剧上升。”
“那现在怎么办?开门?”
“不可行。骤然降温会导致坯体开裂,且高温气体喷出会引发灼伤。”
话音未落,炉顶“砰”地一声闷响。
一块耐火砖被硬生生顶飞,砸在墙上弹落地面。火星和碎屑溅出来,陈浩本能扑过去挡,却被娜娜瞬间展开的防护罩拦在外围。
紧接着,第二声炸响。
炉门变形弹开,一股滚烫的气流冲出,卷着黑灰和残渣横扫整个操作区。桌上的工具被掀翻,帆布着了火,角落里那堆废泥坨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一切安静下来时,屋里全是烟。
陈浩跪在地上,咳嗽了几声,抬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黑灰。他慢慢站起来,走向那堆冒着余烬的废墟。
窑炉塌了一角,里面空荡荡的。
三个陶坯,全没了。只剩几片焦黑的碎片散落在砖缝之间,边缘卷曲发脆,像烧过的饼干渣。
他弯腰,从灰堆里捡起一块残片。碗底那道刻痕还在——那个举锤的小人,脑袋歪着,手臂断了一半。
他没说话,也没摔东西,只是把碎片攥进手心,慢慢走回工作台。打开工具箱,轻轻放进去,位置正好夹在一把生锈的钳子和半截电线中间。
“‘希望一号’……”他低声说,“你走得挺壮烈。”
娜娜收起防护罩,镜头扫过现场,开始记录事故数据。
“初步判定:升温过程中,坯体内残留水分受热汽化,产生大量蒸汽。因窑体密封过严,无有效排气通道,导致内部压力持续累积,最终超过结构承受极限。”
“也就是说,”陈浩坐回凳子,声音哑了点,“我们把它活活憋炸了?”
“技术表述准确。”
“哈。”他笑了一下,笑声干巴巴的,“我还以为最难的是捏形,结果死在了‘别密封太严’这种小学常识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灰,虎口有道新划痕,大概是爆炸时蹭到飞出来的碎砖。
“你说咱是不是特别擅长把一件事做到九十九步,然后在最后一步踩坑?”他问。
娜娜沉默两秒:“根据现有行为记录,该描述匹配度达百分之八十二。”
“谢谢你啊,还给我统计了。”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到炉边,伸手摸了摸破裂的砖缝。温度还没完全散,指尖一碰就缩回来。
“重做的话……得改设计。”他说,“加个烟囱,或者留条缝。不能追求保温就把路堵死。”
“同意。”娜娜调出图纸界面,“建议下一周期采用阶梯式升温,并控制环境湿度,避免坯体二次吸潮。”
“还得晾更久?”他叹气,“那我岂不是又要等半天?”
“安全流程不可跳过。”
“我知道。”他摆摆手,“我不急。”
他蹲下身,开始清理散落的碎砖。动作很慢,但没停。每捡起一块,都要看一眼有没有带着刻痕的残片。没有就算了,有的话,还是放进工具箱。
地上最后一片焦黑陶渣被扫进铁盆时,天光已经偏西。
陈浩站直身子,活动了下肩膀。衣服上全是灰,裤脚烧了个小洞,脸上一道黑一道白,像个刚从灶膛里钻出来的灶王爷。
“你说,”他忽然开口,“如果我们第一次就能成功,是不是就没这么多教训了?”
娜娜转过头,蓝光稳定闪烁。
“那样的话,你也不会记得‘泄压’这两个字怎么写。”
他怔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说得对。”他点头,“失败才是最好的说明书。”
他把铁盆踢到角落,拿起铁刷子,开始刮炉膛内壁的积碳。
刷子刮过砖面,发出沙沙的声响。火星偶尔从缝隙里蹦出来,落在他的鞋面上,烫出一个小黑点。
他低头看了一眼,没管。
刷了两下,他又停下,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铺在桌上。那是娜娜打印出来的《原始陶器基础工艺导引》,边角都磨毛了。
他在“烧制”那一栏,用炭条狠狠画了个叉。
然后在旁边写下一行字:
**“别封太死,会炸。”**
写完,他把纸重新折好,塞进胸口口袋。
转身时,顺手拧开了燃料阀。
新的木炭哗啦倒进炉膛。
他拿起打火石,蹲在炉前,手腕一抖。
火苗窜起来,照亮他半边脸。
他盯着那团火,嘴唇动了动。
“这次,咱们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