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金色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广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钢铁丛林冷峻而有序的轮廓。政务大厦广场的压力并未因夜幕降临而消散,反而在探照灯强烈的光束切割下,更显凝重。
巨大的合金主会议室门前,空间被无声地分割开来。门内,是即将决定庞大幸存者联盟未来走向的权力核心。门外走廊宽阔的灯火通明处,则肃立着上百名文官集团的中坚力量与他们的心腹助手。方才在广场上泾渭分明的三股势力此刻汇聚一堂,虽仍隐约可见派系的痕迹,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肃静姿态,站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紧闭的大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盼、紧张、甚至敬畏的沉重气息。
走廊侧翼的阴影里,一根粗大的承重柱旁,临时支起几张简易桌子,堆满了如山般需要分发的会议文件和保密协议。周维穿着作战服外面套了件临时找来的文职马甲,正和另外两名也被抽调来的世安军士兵忙碌着。打印机的低鸣、纸张的唰唰声、装订器的咔哒声,是他们唯一发出的噪音。李承安则背靠着冰冷的柱子,视线在忙碌的周维和远处那片沉默肃立的人群之间来回切换。少年敏锐地察觉到,门内门外,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巨大鸿沟。外面这上百名在广州城跺跺脚也能引起地震的大人物们,此刻却像等待老师发落的小学生,散发着一种与平日颐指气使截然不同的拘谨和……谦卑?
“周哥,”李承安终于忍不住,凑到正在奋力按压装订器的周维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理解的困惑,“他们……为什么不先进会场里面坐着等?外面这么多人站着,多累啊?”
周维头也没抬,汗水从他鬓角渗出,他用力将最后一份文件装订好,摞齐,才喘了口气,瞥了一眼远处那片肃穆的人墙,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进去?你老子不来,给他们十个胆子,也没人敢第一个踏进那扇门。”他拿起桌上的湿毛巾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规则的笃定,“那不是会议厅的门,那是规矩的门。门开了,谁第一个迈进去,谁最后进去,坐在哪里……这都是有讲究的。你老子不来,没人能定这个规矩,也没人敢坏了这个规矩。等着吧,快了。”
李承安似懂非懂,只觉得那无形的门槛仿佛比钢铁还要沉重。他不再多问,看着周维和同事们再次投入紧张的整理工作,自己也靠在柱子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沉默的背影,试图理解父亲所建立的这个庞大机器运转的隐秘法则。
五分钟,在寂静的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突然,走廊入口处值守的世安军警卫士兵“唰”地一声,身形绷得更直,如同标枪,持枪敬礼的动作整齐划一,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紧接着,那片肃立的上百人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几乎在同一瞬间,所有人腰背挺得更直,头颅微微低下,目光聚焦于地面的某一点,姿态恭敬到了极点。原本就凝滞的空气,此刻像是冻结成了实质。
李承安的心脏猛地一跳,顺着众人的视线方向望去。
大厦正门的方向,一道身影拾级而上,踏入了灯火通明的门厅。没有军装礼服,没有勋章绶带,只是一身深灰色的、看似普通的立领便装,剪裁挺括,勾勒出挺拔而蕴藏着惊人力量的身形。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某种无声的鼓点上,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是李峰。
在他身后半步左右,跟着两位风格迥异的女性:王小雨,监察委员会的负责人,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黑色套装,面容冷静,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林晓芸,战略情报分析局局长,戴着细框眼镜,神态略显疲惫,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加密文件箱,步伐紧跟。
李峰目不斜视地穿过灯火辉煌的门厅,走向通往主会议室的走廊。两侧的军警士兵在他经过时,敬礼的手臂绷紧如铁,眼神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光芒。李峰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之处,空气都为之凝固。
就在他即将踏入通往主会议室那条肃杀走廊的瞬间,脚步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扫向了侧翼那根承重柱的方向。
柱子旁,李承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即又挺直了背。
李峰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转向旁边正手忙脚乱整理着一堆散落文件的周维。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略显混乱的场面有些不悦。
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李承安身上。没有责问,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抬起右手,食指朝自己的方向勾了勾。
李承安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紧张得手心瞬间冒汗。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维。周维赶紧用眼神疯狂示意:快去!
少年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脏,小跑着穿过那片寂静得令人窒息的人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上百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惊讶,有深思,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仿佛他跑向的不仅仅是父亲,而是通向那扇无形权力大门的唯一阶梯。
他跑到李峰面前,微微仰着头。李峰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宽厚的大手,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那动作并不柔和,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力度,却奇异地驱散了李承安心头大部分的紧张。父亲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跟着。” 李峰低沉的声音响起,简短得如同命令。
说罢,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李承安连忙跟上,几乎是紧贴着父亲的侧后方。他甚至下意识地回头,想招呼周维也一起进去——在他单纯的世界观里,周维是他的保护者,应该和他在一起。
周维对上李承安回头望来的目光,吓得冷汗差点下来,连忙用力摇头摆手,幅度轻微却极其坚决,眼神里写满了“别看我!快进去!”。开什么玩笑,他一个小军官,被临时抓来当苦力,哪有资格踏进那个门?那不是找死吗?
李承安把话咽了回去,跟着父亲的步伐,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合金大门。王小雨和林晓芸的目光也短暂地停留在少年身上,王小雨的眼神若有所思,林晓芸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李峰走到大门前,并未停留。两名如同钢铁雕塑般守在门旁的世安军内卫士兵,几乎在他走近的同一瞬间,以最标准、最有力的动作推开了那扇象征着绝对权力核心的大门。沉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灯光璀璨、布局庄严肃穆的巨大会场一角。
李峰一步踏入门内。
紧随其后的李承安,被父亲自然地牵住了小手。少年感到一股巨大而温和的力量牵引着自己,不由自主地跟着迈过了那道冰冷的金属门槛。就在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的刹那,身后肃立的上百名文武官员,在林涛、刘刚、詹姆斯的带领下,如同得到无声指令的精密机器,开始以某种严格遵循地位高低排序的方式,秩序井然地、无声地鱼贯而入。
周维站在柱子旁,手指无意识地捏皱了刚刚整理好的一份文件。他死死盯着那扇缓缓闭合、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合金大门。门缝越来越窄,里面辉煌的灯光最终被厚重的门体彻底吞噬。
“哐当——”
一声低沉而决绝的闷响,大门完全关闭。将门外走廊的忙碌、等待与门内的风云激荡彻底隔绝。
周维依旧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感在心底疯狂翻涌、燃烧,几乎要冲破喉咙。他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那个在末世挣扎求生的小人物,那个扛着枪只为一口饭吃的士兵,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看到了一个目标,一个几乎不可能却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目标!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刺痛感,却让他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咆哮,带着不屈的铁血气息: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老子也要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个会场里!那里,必须有我的位子!
深夜,广州城西区,“老枪管”酒吧。
这里的空气与政务大厦的庄重肃杀截然不同。浑浊、粘稠,弥漫着劣质酒精、汗液、机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混合味道。震耳欲聋的电子摇滚轰鸣着,仿佛要将人的耳膜与理智一并撕裂。闪烁的廉价霓虹灯光在浓重的烟雾中扭曲变形,勾勒出吧台前、卡座里一个个形态各异、眼神凶戾或麻木的身影。这里是末世阴影下法外之徒的喘息地,也是许多无处可去的“灰色人物”的巢穴。
在最里面阴暗的角落里,一个用废旧防弹钢板和粗大铆钉加固的半封闭卡座里,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卡尔·詹金斯,曾经活跃在黑海和北冰洋沿岸、代号“剃刀”的顶尖佣兵头子,此刻正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焦躁的猛兽。他身材高大魁梧,穿着洗得发白、沾着不明污渍的战术背心,露出虬结着伤疤的粗壮手臂。一头金色的板寸短发如同钢针,下巴上是浓密的胡茬。他狠狠灌了一大口杯子里粗劣的伏特加,浓烈的酒精让他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将空杯重重顿在同样由钢板焊死的桌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酒精并未浇灭他眼中的怒火和不甘,反而让那蓝色的瞳孔燃烧得更加狂躁。
“该死的伊万卡!” 卡尔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斯拉夫口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就为了十年前在摩尔曼斯克那鬼地方,帮那个俄国婊子拖了几箱该死的‘货’!就这几箱过期的军粮罐头!现在就成了我们洗不掉的污点?!Fuck!我们他妈的在乌克兰、在波兰、在白俄罗斯救了多少人?杀了多少变异的怪物?这些广州城的大老爷们怎么就不提?!”
他对面坐着的几个同伴,同样散发着彪悍与落魄交织的气息。一个沉默地擦拭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野战匕首;一个抱着双臂靠在冰冷的钢板墙上,闭着眼,脸上横贯的刀疤在霓虹灯下如同蜈蚣蠕动;还有一个年纪稍轻的金发女人,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也烦躁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他们就是“外乡人”的核心骨干,一群被伊万卡集团那段难以澄清的“雇佣关系”死死卡在政审门外,空有一身杀人本事却只能在广州城当“夜巡临时工”的边缘人。
“头儿,冷静点。” 擦拭匕首的男人,代号“蝰蛇”,声音低沉,“规则就是规则。世安军不是那些拿钱办事的佣兵团。他们要干净的底子,或者说……他们认为干净的底子。”
“干净?” 卡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角落阴影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眼神躲闪、擦杯子时手指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中年男人——那是酒吧的酒保,据说曾是伊万卡集团某个秘密生物实验室的“技术员”。“看看这鬼地方!看看这些角落里躲着的老鼠!哪个屁股下面是干净的?凭什么他们能苟活着,老子就想堂堂正正穿一次世安军的制服就被卡得死死的!老子只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卖命!堂堂正正地活着!这他妈犯法了吗?!”
他的低吼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只有卡座里的同伴能感受到那份几乎要爆裂的憋屈。
就在这时,卡座入口那厚重油腻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撩开了。
一个身影无声地滑了进来,反手将门帘放下,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噪音和窥探的目光。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料子精良的深色西装,与这酒吧的环境格格不入。脸上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刀,正是詹姆斯的核心副手之一,负责处理“特殊事务”的陈志华。
卡座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紧张。“蝰蛇”的手握住了匕首柄,闭目养神的刀疤脸睁开了眼,锐利的目光盯住陈志华。金发女人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豹。
只有卡尔,只是冷冷地抬了抬眼皮,猩红的血丝在他蓝色的眼珠里蔓延:“陈?稀客啊。詹姆斯老板有什么‘干净’的活儿,要丢给我们这些‘有污点’的垃圾?” 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
陈志华丝毫不为所动,甚至露出了一丝职业化的微笑,拉开卡尔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从容优雅:“卡尔队长,说笑了。我家老板很欣赏各位的能力。尤其是在一些……需要专业性极强的快速反应行动上。”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卡座内的人能听见:“眼下就有一个机会。一个小任务,目标在台湾省台南市。救一个人出来,一个对我们老板非常重要的人。目标明确,行动要求快进快出,干净利落,尽量不要惊动台南当地势力,最好不要留下任何与我们老板有联系的痕迹。报酬,非常丰厚。” 他刻意强调了“丰厚”两个字。
然而,卡尔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伏特加,琥珀色的液体在肮脏的杯子里晃荡:“钱?” 他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布满老茧的手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结实的胸膛,“陈先生,你看看我们!看看!我们缺钱吗?” 他指了指同伴身上老旧但保养精良的装备,“我们缺的是这个!是身份!是认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任务,我们接!但报酬,我们不要钱!我们要一个名额!一个正式加入世安军的名额!一个能洗掉我们档案上‘伊万卡’污点的机会!就一个!给谁由你们定!只要行动成功,这个人必须成为真正的世安军!你敢答应,我们现在就出发!”
卡座内一片死寂。只有卡尔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音乐鼓点。他的同伴们眼神灼热地盯着陈志华,仿佛溺水者看到了唯一的浮木。这是他们心底最深的渴望,也是压上一切的赌注。
陈志华脸上的职业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如同冰冷的针,刺向卡尔那张写满疯狂和渴望的脸。
“不可能。” 陈志华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冻土,“卡尔队长,你很清楚规则红线在哪里。政审是最高监察委员会王主任死死把控的铁律!别说我老板,就算是王志刚中将,甚至是詹姆斯老板亲自去说项,也不可能为一个‘伊万卡背景’的人特批入伍名额!这是原则问题,没有任何操作空间!你想都不要想!”
卡尔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中的火焰像是被冰水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一丝狰狞。
陈志华敏锐地捕捉到了卡尔眼中那濒临爆发的危险信号,话锋极其微妙地一转:“但是……”
这个“但是”像一根钓钩,瞬间钩住了卡座内所有“外乡人”的心悬。
“但是,”陈志华身体再往前倾了倾,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充满了诱惑性的暗示,“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名额,现在绝对不可能。不过……‘机会’总是可以创造的。”
他观察着卡尔紧绷的神经似乎在等待下文,继续低声说道:“想想看,如果这次任务你们完成得足够漂亮,足够干净,完美地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和对广州城的‘忠诚’……那么,一份出色的、由詹老板亲自背书的工作鉴定,会进入你们的档案。下次,当再有需要‘外派’执行特殊任务的‘机会’时,你们的优先级……会很高。如果是在外派任务中,做出了‘突出贡献’……”
陈志华故意停顿了一下,让“突出贡献”四个字在浑浊的空气中发酵。
“……那么,申请一个‘特殊人才引进’的渠道,或者‘战地表现优异特批转正’的程序,就顺理成章了许多。到了那个时候,” 陈志华的声音充满了蛊惑的力量,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再由詹姆斯老板在王主任面前,以‘培养可用人才、不拘一格’的名义,说上几句关键性的‘好话’……事情,是不是就容易多了呢?”
他微笑着,目光扫过卡尔和他同伴们开始闪烁的眼睛:“机会,就像子弹,需要耐心等待,也需要有人帮你推上膛。眼下这个台南的任务,就是你们需要打出去的最关键的第一枪!证明你们的价值,证明你们的可靠!路,要一步一步走。你们要的是一个未来,而不是一张立刻就会被打回来的废纸申请,对吗?”
卡座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清晰可闻。劣质伏特加的辛辣气味在空气中弥漫。“蝰蛇”握着刀柄的手指松开了些,刀疤脸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思,金发女人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
卡尔死死地盯着陈志华镜片后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每一个字的真实分量。他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最终,他猛地抓起桌上那杯满满的伏特加,仰头一饮而尽!
“啪嚓!”
空玻璃杯被他狠狠砸在钢板焊制的桌面上,瞬间碎裂!锋利的玻璃碎片四溅!
“好!” 卡尔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定陈志华,“任务详情!目标资料!行动计划!现在!立刻!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