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炎天蜀地兴，锦官舟楫接云平。
盐铁丰饶盈府库，桑麻锦绣济苍生。
招贤令下风云集，吴蜀羌胡俊杰行。
闾阎丰足兵甲锐，共望中兴复汉旌。
景耀八年（公元235年）的盛夏，阳光炽烈，将锦江水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碎金。锦官城外的码头，桅杆林立，帆影如云，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繁忙喧嚣。江风裹挟着水汽、汗味、货物特有的气息以及船工嘹亮的号子声，扑面而来，汇聚成一股庞大而充满活力的热浪。这里是蜀汉经济脉搏跳动最强劲的地方，是《砺锋十策》推行五年后，最直观、最生动的成果展示场。
巨大的官船缓缓靠岸，船舷吃水线很深。船板刚放下，早已等候在码头、身着统一号衣的力夫们便喊着整齐的号子，如蚁群般涌上。他们肩扛手抬，将一袋袋饱满鼓胀、印着“荆”字或“扬”字标记的麻袋卸下。麻袋沉甸甸地压弯了扁担，里面是新收的稻米，散发着阳光和泥土的清香。这些来自鱼米之乡的粮食，将充盈蜀地的仓廪。
另一边，一艘悬挂着“吴”字旗号的大船正在装货。一匹匹光华流转、绚烂夺目的蜀锦被小心翼翼地抬上船。这些“寸锦寸金”的宝物，在阳光下流淌着云霞般的光泽，引得岸上围观的人群阵阵惊叹。它们将顺流而下，销往富庶的江东，换来蜀汉急需的铜铁、海盐和珍奇货物。
码头空地上，堆积如山的货物被分门别类：来自犍为郡井盐场的雪白盐块堆积如山；来自南中诸郡的漆桶、药材捆散发着原始森林的气息；来自西域驼队辗转运来的香料、毛皮，混合着异域的风尘；更有来自汉中、陇右的皮革、马匹……商贾云集，汉话、吴语、南中土语、西域胡音交织在一起，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锦官城，这座以织锦闻名的都市，如今已真正成为沟通东西、辐辏南北的商业枢纽。
“五年生聚，五年砥砺！《砺锋十策》，功在社稷啊！” 丞相府议事厅内，年逾六旬的大司农孟光，手捧着一份厚厚的籍册，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须发皆白，脸上却泛着红光，精神矍铄。
厅堂中央，巨大的沙盘勾勒着蜀汉山川城池。诸葛亮端坐主位，羽扇轻摇，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座的蒋琬、费祎、董允等重臣。五年时光，在他清癯的脸上刻下了更深的忧思痕迹，鬓角霜色愈浓，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明亮如星，仿佛能穿透眼前的繁华，看到更远的未来。
孟光展开籍册，朗声奏报，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禀丞相，诸公！自建兴五年陛下颁行《砺锋十策》至今，整五年矣！成效卓着，远超预期！”
“其一，劝农兴桑，广修水利。都江堰岁修不辍，新增陂塘渠堰三百余处。去岁蜀郡、广汉、犍为三郡，稻麦两熟，亩产较五年前增三成有余！汉中屯田连年丰收，陇上新垦之地亦渐成沃野！南中诸郡，引种稻谷、推广牛耕，成效初显！”
“其二，盐铁专营，蜀锦为纲。犍为盐井产量翻倍，足供全境军民尚有盈余外销！铁官治所新增三处，农具、军械锻造源源不绝！蜀锦官营，改良织机，推行‘锦样’，岁入较五年前激增五倍！已成国库之柱石！”
“其三，平准均输，货通南北。于成都、江州、汉中、南郑等要冲设平准署，严行《平准律》，抑豪强，惠商贾。蜀锦、井盐、蜀茶、南中漆药顺江而下，换回荆扬稻米、江东铜铁、北地战马，物阜民丰！”
孟光深吸一口气，声音更加洪亮：“如今，府库充盈，仓廪皆实！各军镇粮秣充足，军士饱食，甲胄鲜明！流民归田，野无饿殍！商旅络绎于途，赋税日增！此皆丞相运筹帷幄，《砺锋十策》切中时弊之功也！臣孟光，为丞相贺！为陛下贺！为蜀汉贺！”
厅堂内一片振奋。蒋琬、费祎等人脸上都露出欣慰的笑容。五年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终于换来了这坚实的根基！
诸葛亮羽扇轻摇，脸上也露出一丝难得的、如释重负的笑意。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清晰：“此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百官勤勉，万民协力之功，非亮一人之能。粮秣既足，军心已稳，此乃社稷之幸。” 他目光扫过众人，话锋微微一转，“然，仓廪实，当知礼仪；衣食足，当思进取。孟司农，”
“臣在。”孟光躬身。
“府库充盈，除保障军需民用、预留灾异储备外，当增拨款项：一者，兴文教。扩建太学、郡学，广置蒙学，增刻石经，以养士风，育人才。二者，缮甲兵。改良军械，充实武库，尤需大力营建战船，整饬水军！荆襄之地，长江天堑，乃我将来北上之锁钥，亦为东吴掣肘之要害，水军不强，如鸟折翼！”
“臣遵命！”孟光肃然应诺。
诸葛亮的目光越过厅堂，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了悬挂在侧壁上那幅巨大的、墨迹淋漓的榜文。榜文顶端，是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四海归心”！下面罗列着求贤的条款，言词恳切，待遇优厚。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榜文的方向，声音虽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根基已固，当谋远图。‘四海归心’之榜，该引来真正的金凤了。奉陛下旨意，传令各州郡，求贤馆敞开门户！凡有一技之长，愿匡扶汉室者，无论出身门第，无论籍贯南北，皆虚席以待！”
求贤令的春风，比盛夏的阳光更炽热地吹遍了中原大地，甚至远播西域。成都城中，新设的“四海归心”求贤馆，成了比锦官城西市更热闹、也承载着更多复杂目光的所在。这座原本略显冷清的官衙，如今门庭若市，车马络绎不绝。来自四面八方、口音各异、服饰千奇百怪的身影，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和期望，汇聚于此。
馆内庭院宽阔，被临时划分出几个区域。负责接待的吏员忙得脚不沾地，记录名册的笔几乎未曾停歇。
洛阳口音区，一位年约三十许、面容清雅、带着几分书卷气与落拓之感的文士，正仔细阅读着求贤榜文。他名叫张华，乃汉末名臣张奂之后。家族在洛阳事变后凋零，他辗转流落荆州，闻蜀汉求贤，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西行入蜀。此刻他眼中既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提笔在名册上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籍贯和所长：“洛阳张华，张茂先。略通经史，明律令，习筹算。”
襄阳流寓区，一个布衣葛巾、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气的青年周澈，正与接待的官员交谈。他是荆州名士之后，家族在襄樊之战后离散，他流落江湖多年，听闻蜀汉气象一新，特来投奔。“晚生襄阳周澈，周明远。少习武艺，亦曾随父研习荆襄地理水文，愿效犬马之劳！” 他语气恳切，眼中闪烁着渴望建功立业的光芒。
南中俊才区，气氛则略显不同。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穿着牂柯夷人华丽服饰、佩戴着沉重银饰的大汉，正声若洪钟地介绍自己。他正是牂柯郡实力派夷帅济火的亲弟，济沧。“俺，济沧！牂柯济火大帅是我亲哥！俺认得路！牂柯、越嶲、永昌，哪片林子有瘴气，哪条小道能过马，哪条河能行船，俺门儿清！俺还会训大象！给俺个官做，保管帮朝廷把南中管得服服帖帖！”他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引得周围人侧目。负责接待的官员忍着笑，认真记录：“牂柯郡，济沧。擅山林地理，通晓夷情，善驭象。”
西域遗珠区，一位高鼻深目、卷发虬髯、穿着褪色胡锦袍服的男子格外引人注目。他便是疏勒国流亡王子疏勒归义。他用略显生硬的汉话，夹杂着手势，急切地表达：“疏勒，归义！我的，疏勒王子！该死的龟兹人，夺我王位！我，带忠诚的勇士，逃出来！我会养马，最好的大宛马！我知道翻葱岭（帕米尔高原）的路！我还懂…懂一点…天竺（印度）和安息（波斯）的商路！大汉丞相，帮我复国！疏勒，永远是大汉最西边的忠犬！” 他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对援手的渴望。吏员仔细记下：“西域疏勒国，疏勒归义。通晓西域地理、商路、马政，请复国。”
凉州名士区，一位气质沉稳、眉宇间带着忧患之色的青年杨嚣，恭敬地递上名帖和一卷文书。“晚生凉州杨嚣，家叔讳阜。因不满曹魏苛政，更感念大汉恩义，特命嚣携家叔手书及凉州地理、军备详图入蜀，愿为朝廷收服凉州效绵薄之力！” 他带来的凉州情报，价值千金。吏员肃然起敬，郑重接过：“凉州杨嚣，杨仲宣。携凉州杨阜公密信舆图至！”
而最引发轰动的，是一位风尘仆仆、携家带口抵达的中年将领。他面容刚毅，眼神复杂，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与决绝。当他报出名号时，连见多识广的求贤馆主事都惊得站了起来！
“罪将……谯国夏侯霸，夏侯仲权。携家眷部曲三十七口，特来……归汉！” 夏侯霸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高平陵之变，司马懿屠戮曹爽一党，其父征西将军夏侯玄被逼自尽，夏侯氏遭清洗。他时任偏将军，驻守陇西，惊闻噩耗，知司马氏断不容己，遂当机立断，抛弃一切，率亲信部曲，冒险穿越秦岭险道，九死一生，终于抵达成都！他的到来，不仅是一位勇将的投奔，更象征着曹魏内部裂隙的公开化，政治意义非同凡响！整个求贤馆都为之震动！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成都官场！
锦官城织坊的喧嚣，是另一种生机勃勃。巨大的工棚内，数百架改良过的脚踏纺车和提花织机发出连绵不绝的“哐当”、“唧唧”声，汇成一股震耳欲聋却又充满力量感的乐章。空气里弥漫着新棉、蚕丝和染料混合的气息。穿着统一粗布工衣的女工们坐在织机前，手脚并用，动作娴熟如飞梭。雪白的棉线、彩色的丝线在她们灵巧的指尖下，飞快地交织成绚丽夺目的锦缎。
杨阿毛就是其中一员。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小脸清秀，此刻因为专注和用力，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也红扑扑的。她的动作异常麻利，显然已是熟练工。终于，机杼声停，她负责的这一匹锦缎最后一寸织完。
“丙字坊十七号，杨阿毛，蜀锦‘流霞缎’一匹，长四丈一尺，无疵！优等！” 负责验收的工头高声唱喏，声音在嘈杂的工棚里依旧清晰。
杨阿毛眼睛一亮，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她小心地剪断线头，将沉甸甸、光华流转的锦缎抱下织机，送到工头面前的案上。工头仔细验看后，拿起一枚木筹递给她：“优等，工钱加三成！去账房领吧！”
杨阿毛接过木筹，像捧着宝贝，挤出热闹的工棚，一路小跑来到账房。当那沉甸甸的一串铜钱——足额并因优等而额外加了三成——真正落入她粗糙的手掌心时，那冰凉的金属触感和实实在在的分量，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和自豪！这是她用自己的双手，一个梭子一个梭子织出来的！她紧紧攥着铜钱，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转身跑向了锦官城最热闹的铁器市集。
在一个兵器铺前，她停下脚步，目光被悬挂在显眼位置的一柄环首刀牢牢吸引。刀身笔直修长，闪着冷冽的寒光，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刀鞘是朴实的硬木制成，没有任何花哨，却透着一种战场实用的精悍。这正是军中制式环首刀的样式。她想起在汉中戍边的兄长杨大石，上次家书里说他的旧刀已经崩了口子。
“掌柜的，这刀，多少钱？”杨阿毛指着那刀，声音清脆。
“上好镔铁，百炼精钢！真正的军械坊手艺！八百钱！”掌柜的伸出拇指。
杨阿毛毫不犹豫，将刚刚领到、还带着体温的铜钱串数出八百文，叮叮当当地放在柜台上：“我要了！”
掌柜的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个衣着朴素、出手却如此爽快的织女，随即笑呵呵地取下刀递给她：“姑娘好眼力！这刀给你家郎君用，保准杀敌立功！”
杨阿毛抱着用粗布仔细包裹好的环首刀，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脚步轻快地汇入熙攘的人流。阳光照在她汗津津却洋溢着光彩的脸上。这沉甸甸的刀，是她对兄长最深的牵挂和最朴实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