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紫禁城,奉天殿。
夜已深,殿内灯火通明,昭武帝端坐龙椅,面前摆着两份来自荆州的奏报。
一份是工部员外郎陆沉的八百里加急,字里行间尽是谄媚,将蜂窝煤和军用马料饼的功效夸上了天。
其中大半篇幅都在表功,声称自己如何艰难地为朝廷核实了此等利器。
另一份是巡查御史冯清山的补充说明,言辞恳切,详述了马料饼对北地铁骑的意义,并再次点明,此事乃荆州秀才林昭一人之功。
昭武帝的目光从陆沉那些肉麻的字眼上扫过,最终落在那个反复出现的名字上。
林昭。
他手指轻叩桌案,发出“笃、笃”的声响。
殿内只有这敲击声和烛火偶尔的爆裂声。
“陈洪。”
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老太监无声滑出,躬身垂首。
“奴婢在。”
“朕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回陛下,都已查清。”
陈洪声音干涩,“林昭,荆州府越城县青山镇林家村人,现年十一岁。五岁之前,只是个濒死的病弱农家子,家徒四壁。
五岁之后,仿佛换了个人,聪慧过人。九岁过县试为案首,府试名列前茅,院试再夺案首,如今是秀才功名。”
陈洪顿了顿,“此人师从原越城县令、现荆州知府魏源。
奴婢们深挖其过往,家世清白,无江湖背景,无异人师承。
所结交者,除同窗外,只有定国公府旁支的赵恒。”
“这一身才学见识……仿佛凭空而来。”
凭空而来?
昭武帝停下敲击,冷笑一声。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凭空而来的东西。”
“要么,是藏得太深,连你的人都挖不出来。”
“要么……”
他停顿片刻,声音转冷,“就是朕的天下,真要出一个有意思的棋子了。”
陈洪低头更深,连呼吸都放缓了。
他知道,当今圣上从不信鬼神,不信天命,只信自己。
沉默许久后,昭武帝再次开口,声音恢复平静。
“传朕旨意。”
“巡查御史冯清山,核查有功,忠于王事,擢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赐金千两,锦缎百匹。”
“荆州知府魏源,勤于政务,为国育才,加封从三品,赏银五百,准其便宜行事,全力推行荆州煤务。”
陈洪心中一动。
冯清山从七品御史升至正四品佥都御史,连升数级。
魏源更得了便宜行事的圣谕。
陛下这是要在荆州立起两杆大旗,将煤务之事推到台前了。
“至于那个陆沉……”
昭武帝语气中带了一丝讥讽,“既然他如此辛苦,便让他继续留在荆州,协助魏源,戴罪立功吧。”
陈洪明白,这是将三皇子伸过来的手暂时按在了荆州,一枚弃子罢了。
“那……林昭呢?”陈洪小心问道。
这才是今夜的核心。
昭武帝拿起记录林昭生平的卷宗,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一个十一岁的秀才,要那么多赏赐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淡。
“就按冯清山奏折上说的,赐急公好义匾额一块,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勉其好生读书,来年科场再创佳绩。”
这赏赐,相较于冯、魏二人,轻如鸿毛。
一块虚名匾额,一些黄白之物。
对于那足以改变国运的蜂窝煤和马料饼来说,这点赏赐甚至称得上羞辱。
但陈洪听得背脊发凉。
他跟了陛下一辈子,太清楚陛下的心思。赏赐越重,越是明面上的棋子。
而林昭这般轻飘飘的处置,反倒说明陛下另有深意,这是要护着这小子,让他继续藏在暗处。
昭武帝将卷宗轻轻放下,目光望向殿外。
“派一个影卫过去。”
“要最好的那个。”
“去荆州,远远看着。”
“朕要知道,他每日读什么书,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乃至一日三餐吃了些什么。”
“不要惊动他,不要干涉他,更不要让他察觉。”
“朕只是……”昭武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很好奇罢了。”
“一个农家子,短短数年便能搅动江南,算计朝臣,甚至让朕的儿子们都入了局。”
“朕倒想看看,这小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去吧。”
“是,陛下。”
陈洪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
片刻后,一道身影悄然掠出皇城,消失在南下的夜幕中。
奉天殿内,重归寂静。
昭武帝独自对着烛火,再次低声念出那个名字。
“林昭……”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和期待。
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尚未散尽,那一卷明黄色的圣旨便已在荆州府衙大堂之上徐徐展开。
满堂官员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大堂之上:“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巡查御史冯清山,忠于王事,核查有功,擢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赐金千两,锦缎百匹。”
“荆州知府魏源,勤于政务,为国育才,加封从三品,赏银五百,准其便宜行事,全力推行荆州煤务。”
“工部员外郎陆沉,戴罪立功,着留任荆州兴业司提领,协助魏源推行煤务。”
“秀才林昭,年幼好学,急公好义,赐急公好义匾额一块,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勉其好生读书,来年科场,再创佳绩。”
“钦此!”
圣旨一收,大堂内瞬间哗然。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四品?”有官员失声惊呼。
冯清山本是七品御史,这一道圣旨下来,竟连跳数级,直入朝堂核心。
更让人咋舌的是魏源。
不仅品级拔高,还得了便宜行事四字。
这四个字往那儿一摆,便意味着在荆州这一亩三分地上,他说了算。
至于陆沉,圣旨只有轻飘飘一句戴罪立功。
他被钉在了荆州兴业司提领的位置上,回京之路,遥遥无期。
而这一切风暴的真正核心,那个十一岁的秀才林昭,得到的赏赐却出人意料地轻。
急公好义匾额一块,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除此之外,只有一句勉励,好生读书,来年科场,再创佳绩。
圣旨传遍荆州,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茶楼里,有书生拍案而起:“冯大人、魏大人皆得重赏,可林秀才这般功劳,竟只得些金银?这也太……”
也有人摇头冷笑:“陆沉那厮,怕是要在荆州待到死了。”
更多的人则窃窃私语,议论着这圣旨里的深意。
然而,荆州的风并未因此停歇。
兴业司挂牌后不过半月,城外便多了十几座工坊。
那些曾经流离失所的百姓,如今在工坊里有了活计,每日能挣几十文钱。
街头巷尾,再也不见愁眉苦脸的乞丐,取而代之的是忙碌的脚夫和伙计。
荆州城的街市日渐繁华。
商铺里的伙计比往日多了一倍,脚行的力夫忙得脚不沾地,就连街边卖馄饨的小贩,每日的进账也比过去多了数倍。
魏源手握便宜行事的权力,又有兴业司注入的公帑,终于能放手施为。
他下令修缮荆州三县的水利,整顿府衙吏治,又拨银抚恤孤寡。
短短一月,荆州便大变了模样。
可这一切的缔造者林昭,却闭门谢客。
无论是魏源想为他举办的庆功宴,还是那些慕名而来、想要一睹神童真容的乡绅名流,他一概婉拒。
他将朝廷赏赐的黄金分出一半,托人送回老家,请母亲修缮房屋,添置些田产。
剩下的一半,则换成了各种书籍,经史子集、农桑地理,乃至一些志怪杂谈。
然后,他便带着这些书,回到府学旁租下的小院,闭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