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马车缓缓驶动,将吴县繁华的轮廓远远甩在身后。
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一如赵恒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策马紧随在车窗之侧,终是没能忍住,压低了声音,对着车帘内那道安静的身影问道:“林昭,我们就真的这么走了?”
“偌大的家业,那足以富可敌国的织造公会,就这么拱手让人?”
他的声音里,满是不甘与困惑。
那是他们耗费无数心血,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商业帝国,如今却像一件旧衣服般被轻易抛下。
车帘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轻轻掀开,露出了林昭那张尚带稚气却平静无波的脸。
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江南景致,目光悠远,仿佛在看的不是风景,而是未来的棋局。
“不是放手,是换赛道。”
林昭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商场于我等而言,终究只是泥潭。陷得越深,越难抽身。我要走的,是青云路。”
他转过头,漆黑的眸子看向赵恒。
“这盘棋,我们暂时从棋子变成了看客。但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执棋人。”
赵恒眉头紧锁:“可明德社那群人,阴狠毒辣,行事毫无底线。他们拿了图纸,若翻脸不认人,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昭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们不会。”
“因为一个死掉的天才,对他们没有任何价值。”
“但一个活着的、懂规矩、未来可能身居高位,并且还主动递上过投名状的‘自己人’,对他们而言,是一笔回报率难以估量的长期投资。”
“我送了他们一座金山,他们自然要保证我这个‘送财童子’,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因为,谁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造出第二座金山。”
这番话,让赵恒心头剧震,他怔怔地看着林昭,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是啊,价值。
林昭用一份图纸,将自己的价值,从一个“怀璧其罪”的威胁,变成了一个值得投资的未来。
车队一路向西,日暮时分,行至两省交界的一处荒僻驿站。
驿站孤零零地立在荒野之中,几杆被风吹得歪斜的旗幡,透着一股萧索。
林昭刚下马车,鉴微神通便在他心底拉响了警报。
驿站之内,数股交织的恶意与杀气混杂在一起。
那不是明德社密探那种经过严格训练、内敛沉凝的气息,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混乱,充满了赤裸裸贪婪的野性。
他的目光扫过驿卒那看似恭敬的脸,看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凶光。
他又看向那端上来的茶水,鉴微之下,水面之上,一层肉眼难辨的无色粉末正在缓缓溶解。
蒙汗药。
林昭不动声色,接过茶碗,对一旁同样察觉到不对,正欲发作的赵恒,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示意众人,只管喝下。
赵恒虽心有疑虑,但出于对林昭的绝对信任,还是依言照做,并暗中对几名亲卫下达了戒备的指令。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驿站的院子里,几道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摸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他狞笑着,挥手示意手下撬开那几口看似沉重无比的行李箱。
在他们看来,这支车队护卫精良,箱笼沉重,必然是满载金银财宝的肥羊。
然而,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箱子的瞬间。
变故陡生!
本应昏睡在地的赵恒,双目骤然睁开,精光迸射!
他如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猛然暴起,腰间长刀出鞘,带起一道森然的寒芒。
“噗嗤!”
离他最近的一名山匪,喉咙被瞬间划开,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其余几名亲卫也同时发难,刀光剑影瞬间在小小的院落中交织成一片死亡之网。
这些山匪哪里是定国公府精锐亲卫的对手,一个照面便被杀得哭爹喊娘,节节败退。
刀疤脸头目见势不妙,眼中凶光大盛,一个闪身,竟是抓住了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驿站老板娘,一把钢刀横在了她的脖子上。
“都他娘的住手!不然老子先宰了她!”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赵恒等人动作一滞,投鼠忌器。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直站在屋檐阴影下的林昭,却平静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
“你挟持她,不如挟持你自己。”
刀疤脸一愣:“小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林昭的目光落在老板娘那微微颤抖的手上,以及她发髻间一根毫不起眼的乌木发簪。
“她发簪里藏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比起你的刀,那东西,可致命多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刀疤脸惊愕地回头,看向怀里的老板娘。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神!
老板娘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与决绝,她反手拔下发簪,用尽全力,狠狠刺向刀疤脸的喉咙!
“呃……”
刀疤脸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婆娘”,身子一软,轰然倒地。
黑店的身份彻底败露,老板娘知道自己再无活路。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目露凶光,疯了一般扑向看起来最弱小、也点破了她身份的林昭!
赵恒大惊,正欲上前拦截。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划破夜空。
一支冰冷的箭矢,仿佛从最深沉的黑暗中射出,后发先至,精准无误地贯穿了老板娘的眉心。
她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脸上疯狂的表情凝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院中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镇住了。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一个身穿黑色劲装,面容普通的汉子,从驿站外的阴影中缓步走出。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林昭的马车前,单膝跪地,头颅深垂。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机器般的精准。
“青主有令,护送林公子入荆州。”
“沿途宵小,已尽数清除。”
汉子双手奉上一枚玄铁腰牌,其上,同样刻着一个古朴的“德明”二字。
“此乃明德社江南分舵腰牌,公子若有差遣,三里之内,必有回应。”
赵恒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林昭那句话的含义。
我送你一座金山,你为我扫清前路!
林昭平静地接过那枚尚带着些许夜间凉意的腰牌。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了荆州府的方向。
金蝉已脱壳。
而这条通往权力中枢的青云之路,从这一刻起,再非坦途,却也再无宵小。
这盘以天下为棋盘的棋局,他,已经坐上了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