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县别院的书房里,那封信笺被仔细折好,装入一只寻常信封。
另一边,水匪头子画押的口供、那枚刻着苏字的官银描画,连同林昭亲笔所写的案情陈述,则被一同装入牛皮文件袋,以火漆封缄。
两名信使,一人一骑,在夜色掩护下,自吴县悄然驰出。
他们皆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换马不换人,不走官道走小径,一骑向北,直奔荆州府衙。
另一骑则转入水路,乘快船送往江南东道按察使司。
当那封八字信笺送到苏家本宅时,苏远山正在灯下独自对弈。
他看完信,面无波澜地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看其化为灰烬。
棋盘上,他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下。
啪。
一声脆响,黑子一条挣扎许久的大龙,被拦腰截断,再无生路。
……
三天后。
一股无形的风暴,以荆州与江南道为中心,骤然席卷整个江南官场。
荆州知府魏源收到弟子的密信,看完那骇人听闻的案情,气得须发皆张,一掌拍在案上!
他未被怒火冲昏头脑,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整顿江南商风、敲打地方豪族的绝佳契机。
他沉吟片刻,旋即提笔,写就一份弹劾奏本,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痛斥商贾无状,名为弹劾苏家,实则剑指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而江南东道按察使高士安的反应则更为直接。
他没有上书惊动朝堂,而是直接将一道公文发往了苏州府衙。
公文里只要求苏州府尹,限期彻查吴县匪徒意图谋害秀才林昭一案,并将所有涉案人等、证据链条,原封不动地上报按察使司。
苏州府知府接到这份公文,只觉得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魏源!高士安!一个清流干将,一个监察上司。
两个庞然大物同时发难,目标直指苏州苏家,这背后的风向,他岂能不明白?
苏州城的天,要变了。
官场的风吹草动,最先感知的永远是世家大族。
当苏州府的差役带着知府的问询公文出现在苏家大宅门口时,整个苏家彻底炸开了锅。
买凶刺杀!
这个罪名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压下,足以让苏家百年基业万劫不复!
恐慌、愤怒、难以置信的情绪,在族内疯狂蔓延。
当天下午,苏家祠堂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声响,缓缓洞开。
祠堂内光线昏暗,一排排祖宗牌位静静伫立,气氛庄严肃穆得令人窒息。
苏家族老们分列两侧,面沉如水。
连久不问世事的老太爷也被人搀扶着坐于主位,浑浊的眼中看不出喜怒。
祠堂中央,苏远山一袭玄色锦袍,负手而立,身形挺拔。
他对面,苏崇山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眼神慌乱。
“大哥……各位族老……这是污蔑!是那林昭小儿设下的圈套!”
苏崇山做着最后的挣扎。
苏远山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苏崇山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看死物般的漠然,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废品。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两样东西,扬手甩在苏崇山脸上。
一张,是苏州府衙的公文抄本。
另一张,是那枚苏字官银的拓印图,以及水匪头子血红的指印。
纸张划过脸颊,苏崇山踉跄后退,看着脚下的证据,大脑一片空白。
“误会?”
苏远山的声音响起。
“你送金丝楠木,名为厚赠,实则包藏祸心,是不是误会?
你联合江南布商,封杀吴县新造,欲置数万织户于死地,是不是误会?”
“商业手段不成,便恼羞成怒,斥千两黄金,雇太湖水匪,去买一个九岁孩童的性命!”
苏远山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气势层层递进,压得苏崇山喘不过气。
“你买凶杀人,杀的还是有功名在身的士子!
你将我苏家百年清誉置于何地?
将我苏家满门老小的前程性命置于何地!”
最后一句,苏远山声色俱厉,如同晴天霹雳,在祠堂内轰然炸响!
“我……我没有……”
苏崇山彻底慌了,语无伦次,“是苏平!是他自作主张害我!”
“事到如今,还想推卸!”苏远山眼中闪过浓重的失望。
“苏平全家都已招了,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苏崇山如坠冰窟,求助地看向两侧族老,却只看到一双双冰冷、愤怒的眼睛。
他又看向主位上的老太爷,那位曾经最宠溺他的父亲,此刻却缓缓闭上了眼,满脸痛心。
他知道,他完了。
苏远山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声音恢复平静。
“诸位族老,父亲大人。国法无情,家规森严。苏崇山倒行逆施,险些为家族招来灭顶之灾。
今日,若苏家不给朝廷一个交代,朝廷便会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宣判了苏崇山的命运:“我提议,为保苏家百年声誉,为平息官府怒火。
即日起,废黜苏崇山二房主事之位,收回其名下所有产业、商号、田产,尽数归入公中!
其本人,绑缚静思院,终身不得踏出半步!”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这个处置,等于将苏崇山彻底打成一无所有的囚徒。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用他一人的毁灭,换整个苏家的保全。
良久,一位辈分最高的族老,沉重地点了点头:“可。”
一个字,定了乾坤。
“噗通!”
苏崇山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苏远山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对着堂上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深深一揖。
吴县送来的那股东风,终于吹到了。
风过之后,苏家二房,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