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洪灾的阴霾仿佛被刻意扫去,豫州城内竟响起了锣鼓声。
知府大人身着崭新的官袍,立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对着台下黑压压的灾民挥手致意,声音洪亮如钟。
“本官昨夜彻夜不眠,终得良策!今日起,征全城壮丁三千,以巨石封堵决口,三日之内,必还豫州太平!”
台下,先是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
无数人感激涕零,仿佛看到了救星降世。
“知府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
“这下好了,看经世社那帮妖人还有何话说!”
这股声浪终是传到了白鹿书院,观云小筑内的气氛压抑如冰。
“完了……”一名社员面如死灰,手里捏着一封家信,“我爹来信,要我立刻退社,否则便将我从族谱除名。”
齐洲一阵风似的从外头闯进来,将两张油乎乎的胡饼啪地拍在桌上。
他扫了眼屋里死气沉沉的众人,最后目光定在闭目养神的林昭身上,烦躁地捻了捻指尖的铜钱,没好气地开口。
“我说,咱们这位运筹帷幄的林大社首,外面都快把咱们的骨灰给扬了,你这是在入定,等着神仙下凡救场吗?”
林昭闻声睁眼,那双眸子古井无波。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张胡饼,撕下一角放进嘴里。
“急什么,鱼饵已经撒下去了。”
与此同时,城西的灾民棚户区,一首不知来路的童谣正在悄然流传。
“黑风峡里有神仙,落雁泽中藏金莲,运兵渠水向西流,三路并进解倒悬……”
起初只是孩童间的哼唱,可听进那些在水上讨生活的大人们耳中,却变了味道。
“诶,你们说这黑风峡……”一个老渔夫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光亮。
“那不是上游早就废弃的山口子吗?我爷爷说过,前朝在那泄过洪。”
“落雁泽?”另一个来自下游村子的妇人也插嘴。
“俺娘家就在那附近,地势是低,一下大雨就成水泊,都说底下有泉眼通着河呢!”
“运兵渠……要是疏通了,水确实能往西边的千里荒滩去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童谣里那几个陌生的地名,竟慢慢在他们心中拼凑出了一条活路。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人群中蔓延:既然有泄洪的活路,官府为何偏要用最笨的法子去硬堵?
清河大堤决口处,浊浪滔天。
知府大人站在高台上,看着一块块巨石被投入水中,激起的水花仿佛是他功绩的礼炮。
他满意地捋着胡须,对身旁的同知笑道:“看到没有,治水之道,在于一个堵字!那些书生懂什么?妖言惑众!”
可在人群后方,几个被征调来的老河工却聚在一起,满心忧虑。
“这么堵,怕是要出大事。”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压低声音,。
“上游的水位一直在涨,这就像给沸水锅加盖子,迟早要炸!”
“谁说不是呢,那童谣里说的地方,都是咱们祖辈传下来的泄洪口,可惜,官老爷们信书本,不信咱们这些泥腿子。”
观云小筑内,黄文轩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激动与紧张。
“林昭!成了!裴兄他成了!”他一口气跑到林昭面前。
“我刚打听到,张御史昨夜亲自见了裴兄,天不亮就调了三百亲兵,直奔清河故道去了!还分了人手去查黑风峡和落雁泽!”
齐洲手里的铜钱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昭身上。
林昭却没看他们,而是转身走回里屋。
在巨大的豫州沙盘前,他拿起一根细长的竹签,轻轻拨动了代表清河故道的那段堤坝模型。
竹签所到之处,一层伪装的糯米粉末簌簌落下,露出了下方用松散沙土堆砌的堤心。
“风,已经吹到堤坝的根基了。接下来,就看这水,够不够大了。”
豫州城外,清河故道。
寒风如刀,张御史的心腹谢千总带着一队人马在年久失修的堤坝上疾行。
“千总,您看这……”一名亲兵指着脚下的一处裂缝,声音发颤。
谢千总蹲下,用佩刀的刀鞘往裂缝里一捅,只听噗的一声,看似坚实的堤面竟被轻易捅穿!
他用力一撬,一大块土方轰然垮塌,露出内部密密麻麻的蚁穴和腐烂的草根。
整个堤坝,内里竟早已被蛀空。
一股寒意从谢千总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大堤,分明是一道沙墙!
别说春汛,就是再来一场大雨,这里也得全线崩溃!
他翻身上马的动作快得像被火燎了尾巴,声音因极致的惊骇而变了调:“回城!全速回城!禀报张大人!”
豫州府衙内灯火通明。
张御史端坐案后,面前摆着一摞摞图纸,眉头紧锁如山。
这些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标注,每一处都透着那群年轻学子的心血。
“大人!”谢千总冲进门来,顾不得行礼,直接单膝跪地,“清河故道的堤坝……完了!”
张御史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说清楚!”
“属下带人实地勘察,那道堤坝早就被蛀空了!堤心全是腐草和蚁穴,用刀一捅就破!”
谢千总声音都在颤抖,“照现在上游的水势,最多明日黄昏,必定全线决堤!”
张御史霍然起身,手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都跳了起来。
这一刻,他眼中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惊涛骇浪。
“立刻传令!”张御史一把抓起桌案上的官印。
“借调豫州卫所三百精兵,火速赶往黑风峡、落雁泽、运兵渠三处!”
“大人……”谢千总有些迟疑,“这样绕过知府大人,是不是……”
“绕过?”张御史冷笑一声。
“知府大人现在还在他的庆功宴上做着青云直上的美梦呢!等他醒悟过来,半个豫州都要沉到水底下!”
说着,他快步走到门外,对着夜色高声喝道:“来人!速请白鹿书院的裴云程,本官有要事相询!”
与此同时,豫州城内的灾民棚户区,在齐洲暗中派人推波助澜下,又一个消息不胫而走。
“听说了吗?昨夜有百姓看见白须河神立在清河之上,手指西方,泪流不止啊!”
这消息一出,整个豫州城都炸了锅。
河神哭了?河神指路了?
那些原本对经世社恨之入骨的灾民,彻底动摇了。
“会不会……是咱们冤枉了那些学子?”
“河神指的是西边,童谣里说的也是往西泄洪……”
“妈的,该不会官府选错了路子吧?”
而此刻的知府衙门后堂,丝竹悦耳,酒香四溢。知府大人正满面红光地对着一众幕僚和同僚举杯畅饮。
“诸位,本官这一招釜底抽薪,可谓是妙到毫巅!三日之内,必定还豫州一个朗朗乾坤!”
“知府大人英明!”
“大人此举,必将载入史册!”
一片吹捧声中,知府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升官发财的美好前程,浑然不知一场足以将他和他治下万民一同淹没的滔天洪水,已在不远处咆哮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