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问本心,齐洲问人心,黄文轩问筋骨。
三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角度,却如三柄烧红的烙铁,从三个方向死死烫在裴云程和他身后那群世家子弟的颜面上。
经义大堂内,落针可闻。
裴云程与他身后的几名同伴,如同被雷劈中的木雕,僵立当场。
他们引以为傲的学问壁垒,在这些来自人间的质问面前,被砸得支离破碎。
反驳?如何反驳?
跟他们谈论饥饿、银钱、力气?这……这根本就不是读书人该谈论的话题!这太不体面!
然而,台下数百名学子的眼神,已在悄然变化。从起初的看戏,到震惊,再到此刻的深思。
一名出身寒微的附课生,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那双因常年帮家里干活而粗糙不堪的手掌,再望向裴云程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眼眶竟有些泛红。
另一名父亲是小商贾的学子,则对齐洲那番话心有戚戚。
他太清楚了,那十倍的利里,藏着多少笑脸与冷眼,多少卑躬屈膝和人情算计。
这些,圣贤书里一个字都不会教。
鄙夷之色,开始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那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出的,对一群悬在半空、不沾尘泥的体面人的集体唾弃。
林昭的鉴微之力,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满堂的情绪波动尽收于心。
他能看到,裴云程心中那根名为三代翰林的骄傲支柱,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寸寸断裂。
他能听到,裴云程身旁同伴脑海中完了、如何收场的混乱念头。
他甚至能感觉到,整个大堂的学子,对裴云程的气场已从敬畏,转变为混杂着同情、嘲讽与疏离的复杂观感。
原来,这便是鉴微二阶。
不止于感知情绪,更能捕捉到最表层、最混乱的思维碎片。
此等力量,用于唇枪舌剑的文战之中,无异于降维打击。
就在裴云程身体摇晃,几欲昏厥之际。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如惊雷炸裂,震得所有人一颤!
讲台之上,刘教习缓缓起身,右手重重拍在那块乌黑的惊堂木上。
他那张素来古板的脸上,此刻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有痛心,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激赏。
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所有嘈杂瞬间消失。
刘教习没有看裴云程,也未宣布胜负。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年轻的面庞,声音沉凝如铁,一字一顿地开口:
“知行合一!”
“此四字,老夫日日讲,月月讲!尔等今日,可有半点领悟?!”
声如洪钟,震得大堂梁柱嗡嗡作响。
“读书,非是皓首穷经,将圣贤文章束之高阁,当作炫耀的资本!”
刘教习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伸出干瘦的手指,指向窗外那片广阔天地。
“而是要用你们的双脚,去丈量脚下的土地!用你们的双眼,去体察这世道的人心!用你们的所学,去为这世间的不平,找一个答案!”
“若学问不能烛照现实,不能关照民生,那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读得再多,亦不过是个会走路的书架子罢了!”
刘教习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昭身上,在林昭的鉴微感知中,那里有欣赏,有赞许,甚至还有一丝忧虑,仿佛在看一柄锋利到可能伤主的宝刀。
随即,他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裴云程,那眼神瞬间化为纯粹的失望。
“今日辩经,到此为止。”刘教习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明日起,所有正课生,每日辰时去后山农田劳作一个时辰。谁若不从,便将《孟子》抄写一百遍!”
此令一出,正课生们一片哗然。让他们这些天之骄子去……种地?!
刘教习却不再多言,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经义大堂短暂的凝固后,彻底沸腾。
裴云程在一片混乱的议论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中,身子剧烈一颤。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一个字,猛地转身,踉跄着朝外走去。
人群如潮水般为他分开一条路。
那背影,再无来时的意气风发,只剩下说不出的仓皇狼狈,仿佛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
他一走,大堂内压抑的气氛顿时松动。
最先围上来的,是几个同样出身寒门的附课生,他们脸上带着激动和认同,拱手道:“林师弟,今日之言,我等感同身受,佩服!”
紧接着,才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学子挤上前来,满脸堆笑地与齐洲攀谈:“齐兄高见,小弟家中也略有薄产,深知其中门道!”
更多的人则是在远处交头接耳,目光复杂地投向这边,敬佩、审视、嫉妒兼而有之,不再是单纯的鄙夷或看戏。
林昭的鉴微之力下,这些人的情绪和表层思维纤毫毕现——有真心敬佩的,有想攀附关系的,更有纯粹见风使舵的投机者,脑子里闪着裴云程完了,这三个才是真大腿的念头。
黄文轩被这阵仗搞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板着脸,像门神一样护在林昭身前。
齐洲则如鱼得水,折扇一摇,满面春风地与众人打着哈哈:“各位,各位,冷静,冷静!我这兄弟才六岁,身子骨弱,大家给条路,让他回去歇歇!”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黄文轩使了个眼色。
黄文轩会意,立刻护着林昭,齐洲在后面挡着,三人好不容易才从热情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快步返回观云小筑。
一回到观云小筑,院门刚关上,黄文轩再也憋不住了。
“痛快!他娘的,真痛快!”他兴奋地来回踱步,仿佛还有使不完的力气。
“你们瞧见裴云程那张脸没有?跟茅房里放了三天的厕纸一个色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我们面前摆他那三代翰林的谱!”
齐洲“唰”地一声合上折扇,斜倚在门框上,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痛快!阿昭你这一记诛心,直接问到他命门上了。我再拿银子给他浇点油,文轩最后这一脚断骨,踹得结实!经此一役,他那豫州案首的脸皮算是被咱们三个关系户彻底撕下来了,看以后谁还敢在咱们面前摆谱!”
黄文轩用力点头,一屁股坐下,给自己灌了满杯凉茶。
“没错!以后谁再敢嚼舌根,老子先用拳头跟他讲讲道理!”
两人一唱一和,兴奋不已,小院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就在这时,“笃笃笃”,院门被人轻轻敲响了。
三人对视一眼,黄文轩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位知客先生。
“林小公子,”知客先生的目光越过黄文轩,落在林昭身上,原本公事公办的表情变得十分柔和,他微微躬身,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山长有请。”
这话一出,黄文轩和齐洲都是一愣。
齐洲抢先问道:“先生,山长请我们三个?”
知客先生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在林昭身上,态度愈发恭谨:“山长口谕,请林昭小公子一人,前往问心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