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方菲被自己扬起的灰尘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里那股火烧得更旺。
她手里攥着那根粗糙的扫帚杆,把它当成了那个躺在摇椅上的懒汉,一下一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往地上戳。
扫!我让你扫!
今天我就是把这地扫穿了,也得把你那点见不得人的黑料给听出来!
她竖起耳朵,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院子里的动静上。
只要王昊敢多说一句欺压妇女的话,只要那个漂亮媳妇敢露出一丁点被胁迫的表情,她就立刻把这些都记下来!
然而,院子里安静得可怕。
除了摇椅那“吱呀…吱呀…”的催命声,就只剩下苏婉偶尔递水喂食的细微动静。
那个懒汉,真的就那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懒得说。
这比直接骂她一顿还让她难受!
就在她快要把自己的牙给咬碎的时候,西边那个用木头和油布搭起来的简易工棚里,忽然传出了一个清脆又严肃的女声。
是那个戴眼镜的林晚晴。
方菲的动作一顿,立刻放轻了脚步,假装在清扫墙角的落叶,实际上已经把整个身子都贴了过去,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
机会来了!
这肯定是懒汉在安排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时间很紧,任务很重。”
林晚晴的声音透过油布传出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干练。
“秦总工,李姐,小玲,今天这个会,是咱们农机厂第一次生产筹备会,主要讨论三个问题。”
工棚里,秦雪茹、李秀琴和赵小玲几个女人正襟危坐,手里都拿着小本本,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听军区司令训话。
方菲的心跳快了几分,握着扫帚的手更紧了。
生产筹备会?说得倒好听,谁知道是不是在分赃!
只听林晚晴继续说道:“第一,为了保证拖拉机的生产效率,我们必须放弃现在这种你做一个零件、我做一个零件的散乱模式,全面引入流水线作业流程!”
“将每一个部件的生产任务,细分,拆解,责任到人!”
“第二,为了激发大家的生产积极性,我决定,在咱们厂里,废除大锅饭,引入计件工资!多劳多得,上不封顶!”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成本!我们必须严格控制生产成本,每一颗螺丝,每一块钢板,都要有记录,有核算!”
“嗡!”
方菲的脑袋里像是被谁狠狠敲了一记闷棍。
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扫帚还保持着扬起的姿势。
流……流水线?
计件工资?
成本核算?
这些词……这些词怎么会从一个偏远山村的女人嘴里说出来?
她猛地想起来,自己曾经在报社的资料室里,看到过一份被列为内部参考资料的、翻译过来的西方经济学文章选段。
上面就提到过这些概念!
那可是连省里大工厂的厂长们都还在摸索、争论不休的东西!
她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这几个女人从哪里听了几个新词,在这里瞎用!
就在这时,工棚里传来了秦雪茹带着困惑的声音。
“林秘书,流水线我大概能懂,就是让每个人只负责一道工序。但是……我们现在的技术水平,造出来的零件精度不够,如果强行组装,废品率会非常高。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方菲的耳朵动了动。
对!问到点子上了!看你怎么回答!
她几乎可以预见到,林晚晴会被这个问题问住,然后这个所谓的“生产会”就会变成一通胡扯。
然而,林晚晴的回答,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引入两种机制来解决。”
“第一,叫‘容错机制’。在关键的连接部位,预留出一定的调整空间,允许存在微小的误差。这样就算零件不够完美,也能保证最终的组装成功率。”
“第二,叫‘标准化模块’设计。把复杂的发动机、变速箱,设计成一个个可以独立生产、独立替换的‘模块’。哪个坏了,直接换整个模块,而不是把机器拆得七零八落。这样既方便生产,也方便后期维修。”
林晚t晴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轻描淡写,却让棚外的方菲魂飞魄散的话。
“这些,都是王昊哥昨天晚上喝茶的时候,随口提的。”
轰隆!
方菲感觉自己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开了。
她手里的扫帚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喝茶时……随口提的?
容错机制?标准化模块?
这些概念,比“流水线”还要超前,还要恐怖!这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这个叫王昊的男人,他……他到底是什么怪物?!
工棚里的会议还在继续。
李秀琴那朴实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浓浓的不解:“林秘书,那个……啥叫计件工资啊?俺听不明白。”
林晚晴耐心地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
“李姐,计件工资就是说,咱们厂里以后不按人头发粮食了,也不搞工分了。”
“你今天造了十个零件,就拿十个零件的钱。她只造了八个,就只能拿八个的钱。你要是手脚麻利,一天能造二十个,那你拿的钱就是她的两倍还多!”
“咱们的工资,直接跟猪肉、大米、白面挂钩!干得多,就能顿顿吃肉!干得少,那就只能喝西北风!”
林晚晴的话,斩钉截铁。
“这也是王昊哥定下的死规矩!”
“他说,咱们农机厂,绝对不能养一个吃闲饭的!就是要让那些磨洋工的懒人一天都待不下去,要让那些真正肯下力气干活的勤快人,凭自己的双手,过上谁都羡慕的好日子!”
“……”
院子里,再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方菲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巴微微张着,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一个被全村人指着脊梁骨骂了十几年的“第一懒汉”。
一个刚刚还理直气壮地让她这个省报记者替他扫院子的无赖。
一个正躺在摇椅上,享受着美人喂食,腐朽得像个旧社会地主老财的堕落分子。
居然……
居然是“要让懒人待不下去”这套理论的提出者?
这……这怎么可能?!
这根本说不通!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是两副完全相反的面孔?
这矛盾!这太矛盾了!
她感觉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逻辑和世界观,在这一刻,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撕扯得粉碎。
她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这个叫王昊的男人,他根本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农民!
他的懒,和村里人理解的懒,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的懒,是建立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更高级、更恐怖的思维模式之上的!
他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棋手,懒得去移动那些无关紧要的兵卒,因为他随手落下的一颗棋子,就已经决定了整盘棋的最终走向!
方菲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看向院子中央。
看向那个在摇椅上闭目养神,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男人。
这一刻,在她眼里,王昊的形象彻底变了。
他不再是一个需要被揭穿的骗子,也不再是一个需要被歌颂的英雄。
他变成了一个谜。
一个被浓雾包裹着的,深不可测的,充满了致命吸引力和巨大恐惧的谜团。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愤怒、鄙夷,在短短几分钟内,急速转变成了震惊、迷茫,最后,凝结成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