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到安丰县城,足足有三十多里地。
对于苏婉她们三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来说,这是一段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旅程。
她们天蒙蒙亮就出发,不敢走大路,怕遇见熟人问东问西,只能顺着乡间的小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赶。
李秀琴和赵小玲一开始还叽叽喳喳,互相打气,可走了不到一个钟头,就都蔫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气声。
只有苏婉,紧紧攥着怀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和那几张票子,像是攥着什么圣旨。
王昊那些古怪又理直气壮的话,反复在她脑子里回响。
“挺胸抬头,别给我丢人。”
“花钱的是大爷。”
“咱们是去办大事的。”
这些话,像是一股热流,支撑着她酸软的双腿。
临近中午,她们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片连绵的青灰色屋顶。
安丰县城,到了。
当她们真正踏上县城那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时,三个女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街道两旁是整齐的砖瓦房,不像村里歪歪扭扭的土坯墙。
路上有穿着干净蓝色工装的工人,骑着“飞鸽”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叮铃铃地按着车铃,飞驰而过。
空气里没有了村里的泥土和牲口粪便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煤烟和说不清的工业气息。
国营饭店的窗口飘出淡淡的肉包子香味,百货大楼的玻璃橱窗里摆着花花绿绿的布料和崭新的暖水瓶。
这一切,都让她们感到新奇,又感到自卑。
她们身上那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在这干净整洁的县城里,显得格格不入。
李秀琴和赵小玲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跟在苏婉身后,不敢抬头看路。
苏婉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腰杆。
她想起王昊那懒洋洋的眼神,心里告诉自己,不能怂,不能给他丢人。
按照村民模糊的指点,她们穿过大半个县城,往最偏僻的城郊走去。
越走人烟越稀少,路也变得坑坑洼洼。
最后,在一片荒地旁边,她们找到了目的地——安丰县废品收购站。
那是一个用破砖烂瓦围起来的大院子,院门就是两扇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其中一扇还歪歪扭扭地斜着。
还没走近,一股极其复杂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铁锈的腥味、纸张发霉的腐味、烂布头的酸臭味,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废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院子里,堆着一座座小山般的“垃圾”。
东边是黑乎乎的废铜烂铁,西边是压得严严实实的旧报纸和书本,中间还有一堆五颜六色的破塑料、碎玻璃。
这就是王昊口中的“宝地”?
李秀琴和赵小玲的脸都白了,她们宁可在地里挖一天土,也不想在这种地方多待一秒钟。
“咳咳,有人吗?”苏婉鼓起勇气,朝着院里喊了一声。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角落里一间小破屋里传出来:“喊什么喊!要卖破烂就自己称重,放那儿就行!”
话音刚落,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长得尖嘴猴腮,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工装,敞着怀,露出里面发黄的汗衫。
他就是站长钱老孙的侄子,靠着关系在这里混日子的钱二狗。
钱二狗本来一脸不耐烦,可当他看到门口站着的三个女人时,眼睛瞬间就亮了。
特别是走在最前面的苏婉,虽然穿着土气,但那张白净秀气的脸蛋,还有那股子怯生生又强撑着的气质,让他心里直痒痒。
“哎呦,我还当是谁呢。”钱二狗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几步走到门口,一双贼眼在苏婉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三位妹子,这是有啥事啊?是家里有啥好东西要卖?”
他的目光让苏婉很不舒服,她往后退了半步,把手里的单子递了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我们不是来卖东西的,是来买东西的。你看看,这些东西,你们这儿有吗?”
钱二狗接过那张纸,歪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废旧油布…破渔网…桐油…硫磺…石灰…破玻璃片…旧棉絮…”
他念着念着,就嗤笑出声,把那张纸在手里抖了抖,斜眼看着苏婉:“我说大妹子,你这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垃圾堆里都找不出来的破烂!我们这儿收的都是有用的废铁、废纸,可不收垃圾。”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弄和轻蔑。
“这些东西,对我们有用。”苏婉压着心里的火气,一字一句地说。
“有用?”钱二狗笑得更厉害了,“这些玩意儿能有啥用?糊墙都嫌脏!你们是哪个村的?脑子没问题吧?”
他这话一出,李秀琴和赵小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们本来就心里没底,被这么一说,更是胆怯,悄悄拉了拉苏婉的衣角,想让她算了。
“苏婉,要不……咱们还是走吧……”李秀琴小声说。
看着她们退缩的样子,钱二狗脸上的得意更浓了。
他就是喜欢看这些乡下人吃瘪的样子,尤其是漂亮女人。
就在苏婉也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王昊那懒洋洋的声音又在她脑子里响了起来。
“你只要表现得比对方更有底气,对方就会自己脑补你的背景。”
“气场压制!”
对!气场压制!
苏婉猛地一咬牙,心里那股子倔强劲儿上来了。
她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不能让王昊看不起,更不能让村里那些人看笑话!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头,一直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盯住了钱二狗。
她的腰杆挺得笔直,原本柔弱的声音,此刻变得清冷而坚定。
“我们不是来卖东西的,我再说一遍,是来买东西的。”
她往前踏了一步,那股突如其来的气势,竟然让钱二狗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苏婉冷冷地说:“这些材料,是上面一个重要的实验项目急着要用的。东西很特殊,所以才要到你们这种地方来找。我不管你懂不懂,你只需要告诉我,有没有。要是耽误了上面的大事,这个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上面?”
“实验项目?”
这两个词砸在了钱二狗的脑门上。
他愣住了。
这个年代,“上面”两个字,可是带着无穷分量的。
他一个废品收购站看门的,平时也就欺负欺负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哪里接触过什么“项目”?
他再看苏婉,虽然穿着破旧,但那张脸上此刻却写满了不容置疑的严肃。
她身后那两个女人虽然害怕,但也站直了身体,一副“我们跟你拼了”的架势。
钱二狗心里开始犯嘀咕了。
难道……难道这几个女人真有什么特殊背景?是哪个秘密单位派出来采购的?他听说过,有些重要的研究,就需要些奇奇怪怪的材料。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
要是真是什么大人物,怎么会派三个女人来?还穿得这么寒酸?
半信半疑之间,钱二狗眼珠一转,坏心思又上来了。
管她是不是真的,先诈她一笔再说!就算是假的,这漂亮娘们细皮嫩肉的,吓唬一下,说不定还能占点别的便宜。
他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来是公家办事啊,那可得支持。不过嘛,买东西,就得按买东西的价钱来算。”
他指了指墙角一堆乱糟糟、散发着腥臭味的破渔网。
“这些东西,我们本来都是要当垃圾处理的。既然你们急用,我也不能不给面子。”他伸出两个手指头,在苏婉面前晃了晃,“这堆破渔网,二十块钱!少一分都不行!”
“什么?!”
李秀琴和赵小玲同时惊呼出声。
二十块钱?!那几张破得跟烂布条一样的渔网,就要二十块钱?!这跟抢钱有什么区别?靠山屯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干一年,年底分红都不一定有二十块钱!
苏婉也被这个价格气得小脸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
她知道对方是故意刁难,可王昊给的钱,满打满算也只有十来块,还有一堆东西没找呢。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飞速地转着。王昊说过,花钱的是大爷,可现在,她们这点钱,根本当不了大爷。
“你这是抢劫!”苏婉的声音都在发颤。
“哎,话不能这么说嘛。”钱二狗得意洋洋地抱着胳膊,“买卖自由,我开这个价,你们可以不买嘛。不过,要是耽误了你们‘上面’的大事,那可就不是二十块钱能解决的了哦。”
他把“上面”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满脸都是威胁的意味。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苏婉气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院子最里头那间一直紧闭着门的小屋里,传来一声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出来。
“二狗子,外面吵吵嚷嚷的,在干什么?”
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钱二狗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了,他连忙点头哈腰地对着小屋的方向喊:“叔,没事儿!几个乡下来的,不懂规矩,我正教训她们呢!”
屋里沉默了片刻。
“让她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