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纺厂家属区。与市局家属院类似,这里也是一片密集的红砖楼,但显得更旧、更拥挤。
陆为昇的家在靠一栋筒子楼的一个小小院子,院子围墙低矮,角落里堆着杂物和煤球,屋顶是老旧发灰的石棉瓦,在雪中显得有几分寒酸。
推门进去,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面积不大,两室一厅的格局,墙壁刷着半截绿漆,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
家具都是用了多年的旧物,一张掉了漆的木方桌,几把磨得发亮的折叠椅。客厅里最“像样”的,要数墙边那张蒙着白色镂空钩花巾的单人人造革沙发,以及沙发旁小茶几上摆着的一台红灯牌单卡录音机——这大概是这个家里最“现代化”的电器了,用一块绣花布仔细盖着。
屋里烧着煤炉,还算暖和,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中药味。
陆为昇的妻子是个四十多岁、面容和善但眼带疲惫的女人,系着围裙,正在厨房忙活。
见到丈夫带了客人回来,有些意外,连忙擦手招呼。
陆为昇只有一个女儿,因为暴雪学校放假,正在里屋复习功课。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扎着马尾辫,眉眼清秀,眼神明亮,带着一股书卷气。
见到陌生人,她礼貌地点点头,有些腼腆。
陆为昇还有个老父亲,因脑梗后遗症行动不便,半躺在里屋的床上。陆妻忙进忙出,一边准备饭菜,一边还要不时进去看看老人,给他喂水、翻身,动作轻柔,毫无怨言。她身上那种国人劳动妇女特有的、默默承受一切的坚韧与温柔,让瞿子龙和康建军暗暗动容。
“来来来,瞿同志,康同志,别客气,地方小,将就坐。” 陆为昇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又对女儿说:“小寒,去把我柜子里那瓶压箱底的好酒拿出来!今天有贵客!”
陆寒应声去取酒,陆为昇不无自豪地介绍:“这是我闺女,陆寒,在市一中读高三,成绩好着呢,回回年级第一!今年的目标,是考北大!” 说到女儿,这个在谈判桌上寸步不让的汉子,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慈爱。
瞿子龙笑着称赞:“陆厂长好福气,女儿这么优秀,将来一定是国家栋梁。” 他顺势和陆寒简单聊了几句,问起她复习的情况和想报考的专业。
陆寒虽然有些羞涩,但言谈清晰,思路敏捷,对国内外时事也有自己的见解,确实是个聪慧的姑娘。
瞿子龙心中感慨,这样的家庭,清贫却充满希望,女儿是父母全部的心血和骄傲。
很快,饭菜上桌。三个菜:一大碗白菜豆腐炖粉条,里面零星点缀着几片肥瘦相间的腊肉;一盘清炒萝卜丝;还有一碟自家腌的咸菜。主食是掺了玉米面的馒头。菜量不小,但荤腥确实很少,那几片腊肉在白菜里显得格外珍贵。
陆家人很自然地只夹素菜,把肉片都留给了客人。
瞿子龙和康建军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也不矫情。瞿子龙夹起一片晶莹透亮的腊肉放入口中,咀嚼几下,眼睛一亮,由衷赞道:“嫂子这手艺真不错!这腊肉腌得地道,咸香入味,肥而不腻,是本地做法吧?好吃!”
陆妻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说“随便做的,没什么好菜,你们多吃点”。
陆为昇见客人不嫌弃,也很高兴,打开女儿拿来的那瓶酒——是一瓶有些年头的“古井贡酒”,标签都有些发黄了。
他小心地给瞿子龙和康建军倒上,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举杯道:“来来,瞿同志,康同志,招待不周,粗茶淡饭,欢迎你们来家里!这酒还是前几年厂里效益好的时候,一个贵省的采购商老哥送的,一直没舍得喝。现在……唉,想给人送酒,都找不到门路咯!” 他语气豪爽,但最后那声叹息,却透出无尽的唏嘘。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酒是好酒,入口醇厚绵长。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炉火温热,就着简单的家常菜,喝着陈年好酒,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几杯酒下肚,话题自然说了棉纺厂本身。
瞿子龙顺势问道:“陆厂长,我看厂里……好像不太景气?这么大个厂子,怎么……”
陆为昇放下酒杯,脸上的红光褪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无奈和沉重。他长叹一声,打开了话匣子:
“唉,瞿同志,不瞒你说,我们厂……快不行了。” 他点上一支廉价的香烟,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缓缓道来,“说起来,我们厂也曾经风光过。计划经济那会儿,我们是市里的重点企业,生产的‘飞帆’牌棉布,那是要凭票才能买到的紧俏货!机器轰隆响,三班倒,产品不愁卖,工人走出去腰杆都挺得直!”
他眼神有些迷离,仿佛回到了那个热火朝天的年代,但随即又暗淡下来:“可改开了,风向变了。私人允许办厂了,个体户也多了。人家私企,设备新,机制活,成本低,价格比我们便宜一大截!我们呢?还是老一套,上面管得死,原料要计划,价格要审批,工人干多干少一个样……眼睁睁看着客户被一家家新起来的私人棉纺厂抢走,一点办法都没有!”
瞿子龙点点头,这几乎是这个时代所有僵化国企的通病:“体制跟不上,思维转不过弯,确实危险。”
“何止是危险!” 陆为昇有些激动地拍了下桌子,“最可气的是,抢我们生意的,好几个厂子的老板,以前就是我们厂里的销售科长、技术科长!他们拿着厂里的技术、客户关系,自己出去单干,把老师傅、熟练工也挖走大半!这叫什么事?喝厂里的血,吃厂里的肉,最后反过来把厂子逼死!”
他的声音带着愤怒,也带着悲凉:“现在好了,棉花收购,市里虽然还有指导计划,但农民不认了!私企采购价格高,现钱结算,谁还愿意低价卖给我们?销售更别提,除了市里那两家半死不活的国营制衣厂、床单厂还按计划要一点,外面根本没人要我们的货!价格高,谁买?”
“我也不是没努力过。” 陆为昇抹了把脸,“我打报告,跑市里,找轻工局,找财政局,求爷爷告奶奶,希望能给政策,能贷款更新设备,能让我们自主定价……可上面不是推诿,就是说没钱,要不就是让我们‘克服困难’,‘自己想办法’!我能想什么办法?几百号工人要吃饭,要发工资,拖欠半年了!我这厂长当得……愧对大家啊!” 这个耿直的汉子,说到动情处,眼圈都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