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
合肥市第一人民医院病房。
晨光透过窗户,洒在病房内。单元奎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已经能在瞿子龙的搀扶下,慢慢下床进行短距离的活动。
瞿子龙耐心地陪着他,一边聊着轻松的话题,帮助他恢复精神,一边也在等待着康建军四人的消息。
将近中午时分,病房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康建军、林南、郑志龙、马蜂四人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脸上都带着调查后的凝重与一丝疲惫。
“老板,我们回来了。” 康建军率先开口,声音沉稳。
瞿子龙示意单元奎坐回床上休息,自己则坐在椅子上问:“辛苦了,坐下说。情况怎么样?一个一个来,都详细说说。”
林南第一个开口。经过昨晚的“深刻教训”,他此刻显得格外谨慎,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努力将调查到的情况客观陈述:
“老板,我主要负责了解厂区内部管理和治安状况。”他深吸一口气,“破产前,内部管理极其混乱,规章制度几乎没人执行。厂区内盗窃现象非常严重,留守的几个老师傅说,从84年到86年倒闭前,有记录在案的偷盗、破坏之类的刑事治安案件就有18起之多,小打小闹更是不计其数,铜线、电机、甚至成包的原料都丢过。很多设备的零件都被拆卖了,闲置的机器锈蚀严重。还有,以前的应收账款,很多都成了烂账,没人去追讨,也找不到责任人。”
瞿子龙眉头紧锁,但没有开口。
马蜂。文化水平不高,但为人实在,打听消息有一套。他挠了挠头,用带着口音的、有些磕巴但努力表达清楚的话说:
“老板,我……我去找了以前厂里财务科的一个老会计,他偷偷跟我唠的。说厂子垮掉,最要命的是背了一身‘阎王债’!” 他努力回忆着听到的名词,“好像是最早有一笔给工人发工资的贷款,后来产品卖不掉,没钱还,就越借越多,利息滚利息,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根本还不起啦!银行也不肯再贷了,资金链一断,就这么……硬生生被拖死了!” 他双手一摊,做了个垮掉的手势。
“阎王债……” 瞿子龙喃喃重复了一句,眼神凝重。沉重的历史债务是重组路上最棘手的障碍之一。
轮到平时几乎是个“小透明”的郑志龙时,他先是习惯性地缩了缩脖子,但在瞿子龙鼓励的目光下,清了清嗓子,说出的话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条理之清晰、数据之具体、剖析之深刻,远超平时表现:
“老板,我……我重点打听了他们的人员结构。” 郑志龙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针织厂在职职工名册上大概五百二三十人,但真正在生产一线干活的技术工人和普通工人,不到三百人。剩下的两百多人,全是……管理人员。”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语气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上面有总经理一人,下面配了五个副总经理!每个副总又配了经理助理和专职秘书!再往下,有管生产的生产部、管供销的供销科、管财务的财务科、管后勤的总务科……每个部门都有正副经理、科长、股长、办事员一大堆。车间有主任、副主任,班组有班长、组长……还有各种‘以工代干’的、借调的、挂名的。机构重叠,人浮于事,很多事互相推诿,办个手续要盖十几个章,跑断腿。真正创造价值的一线工人比例太低,效率怎么可能高得起来?产品成本下不来,样式老掉牙,机器也旧,生产出来的东西根本卖不掉,恶性循环。”
瞿子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没想到郑志龙观察得如此细致,分析也一针见血。这不仅仅是人多人少的问题,而是整个体制的僵化和低效,是计划经济的痼疾在微观层面的集中体现。
最后,由康建军进行总结和汇报最关键的一步——与政府部门的接触情况:
“老板,我和桂局长一起,跑了体改委、轻工局和财政局。” 康建军言简意赅,“这几个部门的同志一听有人愿意接手针织厂这个包袱,起初都非常高兴,态度很积极。但一深入谈到具体问题,比如债务怎么剥离、人员怎么安置、资产怎么评估,他们就变得非常谨慎,谁也不敢拍板,都说需要‘研究研究’、‘请示领导’。问题的复杂性和敏感性超出了他们的权限。”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最后,桂局长直接带我们去见了王市长。王市长很重视,亲自听取了我们的初步想法。他的态度很明确:欢迎投资,支持改革,什么都可以谈!但是——”
康建军看向瞿子龙,重点强调,“王市长明确指出,这样涉及国有资产处置、职工安置的重大事项,我康建军去谈,‘级别不够,做不了主’。他要求,必须由您,亲自去和他面谈,才能敲定大方向。”
病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瞿子龙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椅背,消化着这些信息。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恢复了锐利和决断:
“好!情况比想象的更糟,但也更清晰了。脓包不挑破,好肉长不出来。建军,下午你陪我去市长办公室,我倒要亲自去会会这位王市长,到底有什么说法!”
......
下午两点整,瞿子龙的路虎准时驶入肥市市府大院。这里的气氛庄重而肃穆。灰扑扑的苏式办公楼,斑驳的墙面,以及门口站岗的警员,都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在秘书的引导下,瞿子龙和康建军走进了一间陈设简朴却透着威严的办公室。肥市长是一位五十岁上下、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干部,王德发。
他起身与瞿子龙握手,态度不卑不亢,带着审视的目光快速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已在肥市掀起不小波澜的“瞿总”。
“瞿总,久仰大名,请坐。” 王市长指了指沙发,开门见山,“康建军同志上午来汇报了你们关于针织厂的想法,我很感兴趣。说实话,这个厂子是我们市里的一块心病,你能主动提出来接手,有魄力!”
双方落座,秘书端上茶水后悄然退下。
瞿子龙微微一笑,语气谦逊却自信:“王市长过奖了。不是什么接手,是合作,或者说,是尝试帮市里解决一个难题,也给我们龙华集团在贵市的发展找一个切入点。”
他刻意淡化“慈善”色彩,突出商业逻辑,这样更容易被对方接受。
王市长点点头,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瞿总快人快语。那我们就直入主题。针织厂的情况,想必康同志已经跟你详细说过了。债务沉重、人员臃肿、设备老化、产品滞销,是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我很想知道,瞿总你看中了它哪一点?又打算怎么盘活它?” 他的问题很尖锐,直奔核心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