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军主力全部回到龙脊山脉,可许军没有再全部退入龙口。
枳军好不容易没守着龙口了,这是个大好的时机。
之前,季允夕为了最初炸龙口的计划,将铁浮屠安排在山脉北边。可龙口被枳兵守着,铁浮屠要想南下,只得翻山,可人可翻山,马不行啊。
龙脊山脉顶峰高耸入云,常年积雪。人若想快速翻山,须在半山腰沿着岩石缝隙过去,只有季虞二人这般武艺高超者才能做到。普通士兵要想翻山,需耗费很多时日。
步兵分守于缺口两侧与里头,方便是方便,可步兵没有马,面对骑着快马的枳兵明显处于下风。
而快枪游骑队也埋伏在缺口里边,想要出去,也只能翻山,马儿同样得落下。
正因如此,季允夕的计划常受到牵制,毁粮之事也只得亲自去做,她早就想把这该死的埋伏换掉了。
枳兵赶到时,许军早已没了影子。
而冯魄还在山洞之中。
狗在前面带路。冯魄想。
“哎。”冯魄道。
山洞中漆黑一片,只有火折子发出的一点光亮。
“做甚?”少许,邵亦穆询问。
“没什么。”冯魄敷衍回答。
邵亦穆真觉得自己是欠的:我就不该问。
“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冯魄耐不住性子,偏要去问。
邵亦穆不回答。
冯魄:“哎!我跟你说话呢!”
邵亦穆仍然不理会。
冯魄冲上去,踹向他。
邵亦穆一个旋步躲开,手心护住火折子上的光亮,他目光如止水。
“嘿!”冯魄一看到这个招式就来气,手握住鞭柄,似乎下一瞬便要抽上去。
邵亦穆忍无可忍,皱紧眉头呵斥了一声:“你别再闹了!”
冯魄顿了顿,少许,“切”了一声,良久,松开鞭柄。
“哎……”冯魄平静下来,又开口。
邵亦穆:“你好吵,你们许国人都这么吵吗?”
冯魄瞪了他一眼:“滚。”
邵亦穆不理会。
走了良久,冯魄背靠岩壁,喘着气:“不是,到底什么时候到?”
“我唯一知道的出口被你捣毁了,你觉得呢?”
两人说话如同吃了炸药一般。
冯魄:“我怎么知道那个洞口这么经不起折腾?”
邵亦穆小声:“你要是能知道就好了。”
“你叽里嘎啦啥呢?”冯魄斜着眼睛看他。
邵亦穆忍不住笑了一下。
冯魄:“你笑啥?”
“你说话好好笑。”邵亦穆又笑了下。
“我说话哪里好笑了?”冯魄皱了皱眉,举起水囊喝了几口水。
“还继续走吗?”邵亦穆问。
“走了这么久,外面估计都打完了。”冯魄扔给他这么一句。
“所以呢?”邵亦穆问。
冯魄:“休息一晚呗,还能怎样?”
邵亦穆从衣襟中掏出另一个火折子,伸向冯魄,微微甩了甩。
冯魄看过去,惊讶又带着怒气:“你不是还有吗?”
“对啊。”邵亦穆手中火折子立马被冯魄抢了去。
“你!”冯魄高举巴掌冲他打去,“你是不是脑子有坑啊?你不早拿出来?我们分头去找路,不是更快吗?”
“呃……”邵亦穆连忙躲开,“那我不是怕你……找到出口之后,自己先走了吗?”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冯魄质问。
“你不在我心里。”邵亦穆随口答了一句。
“谁问你了?”冯魄一脸嫌弃。
龙口内侧后方二里处的隐蔽高地,季允夕迎着寒风,站了很久很久。
虞踶令从龙口撤退归来,途经此处,愣了愣,走过去。
季允夕认得他脚步声,没有回头。
“呃……”虞踶令开口。
风很安静,气氛有些尴尬。
“怎么了?”少许,季允夕问。
“我们这次算是赢了?”虞踶令憋了半天,只道出这一句。
他其实是想问:为何我们赢了,你也看上去不太开心?
“是啊。”季允夕回答得很平静,平静得要哭出来。
月光如同一层薄纱,淌过她紧抿的唇线,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眼睫上。
虞踶令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向前挪了一步,生怕惊扰到她。
终于,在那一瞬间,他猛然看到,她平日里那双常含锐气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水光,如同淬了霜的星子,亮得发颤,却又偏偏不肯让那点湿意坠下来。
和儿时一模一样,她还是那般倔强,倔强得将泪水绊在眼眶。
眉峰依旧带着惯有的弧度,只是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就连难过,也不肯全然卸下那刻在骨子里的硬气。
“……你怎么了?”虞踶令终于问出口,这一句看似拙劣的关心。
她就那么站在月下,肩膀绷得很紧,却又在那一瞬间忽然泄了力。
她以为冯魄已经死了。
此时,山洞中,冯魄打了个喷嚏:“阿嚏!哎呦我去,谁想我了?”
季允夕目光掠过周六时,没有了往日的坦荡或疏离,反倒像迷途之人撞见了唯一的灯火,带着点不自知的依赖,软得发涩。
那似乎是一种被生生按捺住的、近乎倔强的脆弱。
她当然明白,师傅从小教她的:“枳国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许国的女儿,有泪,也绝不轻弹!”
周六,你当真值得我交付信任吗……
可明明,最开始,是我想让你信任我才对。
她开口,呼气声中隐隐藏着一声:“哼……”
虞踶令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这下怎么办?他立马手足无措。
他微微抬起手,却不知……
他双手虚虚拢着,隔着半寸空气护住她颤抖的轮廓。这该是见她哭的第三回了,前两回,还停留在那年青梅枝头上。
季允夕没有看他一眼,余光却过了千万遍。她在想:你是第一回看见我流泪吧?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脆弱?可是我也不想这样……
冯魄,季允夕的表姐,也是季允夕回归许国之后,第一个玩伴。
她总像团燃着的火,爱笑,一双荔枝眼笑起来时,眼波盈盈的,像裹着水。她性子大大咧咧,见到路边的石子都能说道上两句,手里那柄鞭子也随了她的性子,热烈又洒脱。
她力气大得很,双手便能把季允夕举起来,还会故意挠痒;季允夕总爱叫她“小魄儿”,每回这名字出口,她面上便摆出那副没辙又无语的模样……
曾经的她,多么鲜活又真实的一个人。可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
“哼哼……”季允夕肩头颤了两下,朝向他这边。
忽然,她望向虞踶令悬在空中的双手,像极了冯魄要抓她腰时的样子。
她再也忍受不了了,眼泪哗啦一下顺着面颊而下,她向前一步,将额头贴在他胸口。
“哼……哼呜……哼呜哼呜哼哼哼……”
呜咽声从她喉间冒了出来,那声音很轻,像被月光滤过,带着压抑许久的颤抖。
她……竟然还会哭出声来?
虞踶令这般愣了很久,仿佛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为何七爷会说:“只有心里有苦楚的人,才会想在下雨的时候对雨神大人诉说,你说的那个人肯定很苦。”
原来,儿时在偌大的枳国皇宫中,她连哭也哭得不真切。只可惜,他当时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未经世事,不知苦楚为何物,自然也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反是不辞而别之后,苦楚,如影随形。
此刻,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挨得很近很近。
他心跳加速,一动也不敢动,堂堂擅者域域主竟然在此时乱了阵脚,可笑可笑。
寒风,刺骨的冰凉。
季允夕呜咽声渐小,可她没有着急离去,而是待到稍缓过来些之后,退后半步,不与他对视,也不言语。
此时,虞踶令耳尖连着脖子一片,全都红了。
“外边冷,”季允夕微微开口,带着哭腔的模糊,轻得就像蚊子叫,“快回去吧。”
“好,”虞踶令也后退半步,“保重。”
季允夕愣了愣:这话……不是我对他说过的么?
她只觉空落落的,应了一声:“嗯。”
声音很模糊,在风中化为乌有,她耳边的发丝随风扬起。
只留下虞踶令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越来越渺小。
她步伐缓慢,最终隐入夜幕,如同一点泼墨,虽渺小,却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