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顾长生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打破了石室中凝固的沉默。他终于伸出手,将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端了起来,指尖的温度透过粗糙的陶壁,感受到了一丝顽固的冰冷。
他没有喝,只是将茶杯托在掌心,目光平静地迎向裴玄知那双仿佛能洞穿万古的眼眸。
“裴先生,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顾长生缓缓说道,“无论是灾难的火种,还是希望的微光,都默认了一个前提——我们是在黑暗中点火。”
他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上那道细微的窑裂,那道凝固的闪电。
“可如果……我们本身,就身处一场大火之中呢?”
裴玄知眉宇间那深刻的纹路微微一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涟漪。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顾长生,像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自己走出迷雾。
“我听过很多关于‘原罪业力’的说法。”顾长生的声音不高,却在绝对安静的密室中,清晰地传入裴玄知和楚云箫的耳中,“有人说,它是天罚,是与生俱来的诅咒;有人说,它是世界的法则,是维持平衡的基石;在你们看来,它是套在所有人脖子上的宿命枷锁,是一座必须推倒的戏台。”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回石桌,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却沉闷的轻响。
“但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种病。”
“病?”裴玄知第一次在他的声音里,泄露出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讶异。
“对,一种会传染、会恶化、最终会致命的恶疾。”顾长生点了点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可裴先生,你读遍古今史册,可见过如此奇怪的病症吗?”
他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问道:“它从不折磨弱者,只青睐天才;它放任庸人安度一生,却将利刃对准了那些试图攀登顶峰的强者。修为越高,病得越重。这不符合常理。”
“一场真正的瘟疫,从不会挑挑拣拣。它只会无差别地吞噬所有生命。”顾长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特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逻辑穿透力,“可‘原罪业力’不是。它像一个……高明的‘医者’,在精心地筛选着自己的病人,并且用最残酷的方式,剪除掉那些最强壮、最有活力的肌体。”
“这哪里是病?这分明是一场蓄意的、持续了万古的……谋杀!”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裴玄知的心口上!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楚云箫一直垂手站在阴影里,此刻再也无法维持雕像般的姿态,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而裴玄知,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变,但那双幽深的眼眸,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死死地盯着顾长生,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从躯壳里剥离出来,看个一清二楚。
病。
医者。
谋杀。
这些词汇,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他脑海深处一扇扇被尘封已久的、禁忌的大门。逆火社成立百年,他们一直在思考如何“反抗”宿命,如何“推翻”法则,却从未有人……像顾长生这样,用一个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颠覆的角度,去质疑这“宿命”本身的……合理性!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原罪业力,偏偏只针对强者?
这个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习以为常、当做“天道规律”的前提,在顾长生这番话的冲击下,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将裴玄知脸上的阴影拉扯得变幻不定。
“古老的禁忌卷宗里,曾有过零星的记载。”裴玄知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他像是从漫长的思索中挣脱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重量,“传说,在太古之初,曾有‘天外之人’降临此界……他们,和你一样,没有‘原罪’。”
他的目光如炬,像两道实质的探针,刺向顾长生的最深处。
这是一次无比凶险的试探。
承认,意味着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沦为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否认,则会失去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让这场对话回到原点。
顾长生端坐不动,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知道,这是他必须跨过去的一道坎。
他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
他只是抬起眼,平静地回望着裴玄知,问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裴先生,你爱过一个人吗?”
这个问题,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密室中所有的刀光剑影。楚云箫愣住了,就连裴玄知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也闪过一丝茫然。
“爱到……愿意为她对抗整个世界,愿意将所有所谓的‘天道法则’‘苍生大义’,都踩在脚下。只要她能活着,哪怕是活在一个被所有人诅咒的、破碎的世界里,你也心甘情愿。”
顾长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地层,看到了那座冰冷宫殿中沉睡的绝世容颜。
“我不知道什么‘天外之人’,也不关心这世界的病理根源究竟是什么。”
“我只知道,他们所谓的‘解药’,需要用我妻子的命去换。”
“所以,我不在乎这病是怎么来的,我也不在乎那位‘医者’是谁。”
“我只想……”
“毁掉他开出的药方,砸了他的药铺,然后,让他亲自把这身病,原原本本地收回去。”
整个石室,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粗大的蜡烛,在发出“噼啪”的轻响,一滴滚烫的蜡油滑落,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裴玄知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明白了。
他全都明白了。
他一直试图去理解顾长生这个“变数”,用历史,用逻辑,用逆火社百年来积累的所有情报去分析他,解构他。
但他都错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他行动的根源,不是什么宏大的理想,不是什么救世的宏愿,甚至不是对真相的渴求。
那是一股更原始、更纯粹、也更可怕的力量。
是爱。
是对一个女人的,毫无保留的,足以焚尽天地的爱。
逆火社的成员,包括他自己,都是因为看透了世界的绝望,才燃起了反抗的火焰。他们是薪柴,是被这残酷的世界逼到退无可退,才选择自我燃烧的可怜人。
可顾长生不是。
他不是薪柴。
他本身就是火。
一股从世界之外吹来的,足以将这整片腐朽的薪柴堆,彻底点燃的……异界之火!
裴玄知再次睁开眼时,他眼中的所有审视、试探、警惕,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光亮。那是一种在无尽的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终于看到了一丝……不,是看到了一轮太阳时,所迸发出的、混杂着决绝与希望的炽烈光芒。
他一直以为,要推倒这座名为宿命的戏台,需要找到更多的薪柴,燃起更旺的火。
现在他意识到,他们缺的,从来都不是薪柴。
他们缺的,是一个能点燃业火的……火种!
裴玄知缓缓站起身,他清瘦的身影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前所未有的挺拔。他对着顾长生,不再是平视,而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同道之间的古礼。
“受教了。”
他沉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却蕴含着金石般的坚定。
“顾先生,你这束‘无罪’的火,或许真的能点燃这万古不灭的业火。”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顾长生,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期待。
“但愿,你手中的火把,比我等手中的枯枝,更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