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行寺的银杏叶刚染上浅黄时,盂兰盆会的筹备已经像涨潮的水,漫进了寺里的角角落落。都僧行蕴踩着木屐穿过回廊,僧袍下摆扫过阶前的青苔,带起细碎的凉意。他手里捏着张清单,指尖划过“擦拭化生像”几个字,抬头望向大雄宝殿的方向——那里供着几十尊泥塑童子,是前几年信众捐铸的,眉眼含笑,手里各托着莲花,正是盂兰盆会里要重点陈设的器物。
“师父,这边的灰尘擦得差不多了。”小沙弥明心举着布巾,仰起脸看他。行蕴点点头,抬脚跨进殿门。香炉里的檀香正浓,在晨光里织成薄薄的网,几十尊化生像并排立在佛座前的长案上,粉白的脸颊泛着瓷光,眼珠是用黑曜石嵌的,正幽幽地映着殿外的天光。
行蕴的目光在一尊化生像上停住了。那童子梳着双环髻,额间点着朱红的花钿,手里的莲花捏得极巧,花瓣边缘还沾着点刻意塑出的露珠。最出奇的是眉眼——眼尾微微上挑,睫毛用细泥刻得根根分明,竟像含着半眶没落下的泪,看得人心里发颤。
“这尊倒像个活物。”行蕴伸手碰了碰化生像的脸颊,泥塑的凉意在指尖散开。旁边的仆人老周正弯腰收拾供桌,听见这话直起腰笑:“师父是看入迷了?这要是个真人,怕是能让洛阳城的公子哥抢破头。”
行蕴收回手,嘴角勾了勾:“若世间真有这般模样的女子,我倒愿破戒娶她为妻。”
话刚落音,明心“呀”地低呼一声,手里的铜盆差点摔在地上:“师父!出家人怎能说这话?”行蕴笑着拍了拍他的头:“随口说笑罢了,还当真了?”可不知怎的,那化生像的眉眼总在眼前晃,连午后在禅房打坐时,檀香里都像掺了点甜意,缠得人静不下心。
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来。经行寺的钟敲过三更,行蕴躺在禅房的木榻上,听着窗外的虫鸣,眼皮越来越沉。忽然,“叩叩叩”的敲门声撞碎了寂静,跟着传来个女子的声音,软得像浸了蜜:“行蕴师父在吗?莲花来赴约了。”
行蕴猛地坐起身,油灯的火苗晃得他眼晕。这声音陌生得很,寺门早就下了锁,谁会半夜来找?他披了件僧袍走到门边,隔着门缝往外看——月光正落在廊下,照着两个身影,前面的女子穿件水红衫子,裙摆绣着缠枝莲,乌黑的头发松松挽着,发间别着支银质的莲花簪,风一吹,簪子上的流苏就轻轻扫过她的脸颊。
“你是?”行蕴的声音有点发紧。
女子转过身,月光刚好落在她脸上。行蕴的呼吸突然顿住——那眉眼,那嘴角的弧度,竟和白天那尊化生像一模一样,只是黑曜石般的眼珠此刻正含着笑,比泥塑多了千万分的灵动。“师父不认得我了?”女子抬手拢了拢鬓发,身后的婢女赶紧递过件披风,“早上在大雄宝殿,您说愿娶我为妻,难道忘了?”
行蕴这才看清婢女手里的披风上绣着什么——正是那尊化生像手里的莲花,连花瓣上的露珠都分毫不差。他后背倏地冒出汗来,“我那是玩笑话……”
“玩笑?”女子挑眉,从袖中摸出个东西递过来。行蕴接过一看,竟是白天那尊化生像的缩小版,泥塑的指尖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灰尘。“我本是守着这化生像的灵体,听了您的话动了凡心,才托生成人来找您。”她往前走了半步,身上的香气混着檀香飘过来,“师父若当真嫌弃,我这就走。”
行蕴看着她眼尾那抹将落未落的红,不知怎的竟说了句:“进来吧。”
禅房不大,一盏油灯晃着昏黄的光。女子自称莲花,婢女叫露仙,两人像是熟门熟路,露仙放下披风就往墙角的空地上撒了把粉末,再一跺脚,地上竟凭空冒出张雕花的木桌,桌上摆着茶盏、果碟,连茶壶里都冒着热气。行蕴看得目瞪口呆,莲花却笑得自然:“师父别怕,我虽非人类,却不会害您。”
她提起茶壶倒了杯茶,茶汤里浮着片新鲜的莲花瓣,“我在佛前修了三百年,就等着一句真心的话。您说想娶我,这便是缘分。”行蕴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微微发颤。他受戒二十年,从未动过俗念,可此刻看着莲花映在灯上的侧脸,竟觉得那些清规戒律像层薄冰,轻轻一碰就要裂开。
“只是……我是僧人,住在寺里终究不妥。”他低声说。
“这有何难?”莲花笑得更欢了,“我能隐去身形,白日里藏在您的袖中,夜里再出来陪您说话。等过些日子,我求佛祖开恩,许您还俗,咱们就去山下盖间小院,种满莲花,好不好?”
露仙已经在墙角铺好了锦被,绣着并蒂莲的帐子垂下来,把那片角落隔成个小小的暖阁。行蕴看着帐子上晃动的光影,闻着空气中甜丝丝的香气,脑子里像塞了团棉花,晕乎乎的。莲花走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僧袍纽扣,“师父,夜深了。”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突然灭了。
门外的石阶上,明心和几个小沙弥正缩着脖子躲在柱子后。他们本是被敲门声惊醒,好奇来看热闹,却听见禅房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像浸在水里的棉花,软得听不真切。明心攥着手里的木鱼,心里七上八下——师父向来严守戒律,怎么会留陌生女子在房里?
“嘘,别出声。”旁边的师兄捂住他的嘴。
就在这时,禅房里突然炸出一声惨叫,尖得像被刀子剜了肉,正是行蕴的声音!几个小沙弥吓得差点瘫在地上,明心腿一软,手里的木鱼“咚”地掉在地上,滚到禅房门口。
“怎么了?”明心颤声喊,里面却没回应,只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像是骨头被嚼碎,混着粗哑的怒骂,“贼秃奴!敢对佛前灵体起龌龊心!”那声音根本不像女子,倒像两头野兽在嘶吼,夹着点生硬的胡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快去叫人!”师兄推了明心一把。
等寺里的僧人举着灯笼赶到,禅房门已经从里面锁死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僧人合力撞门,“轰隆”一声,门板应声而倒。灯笼的光瞬间涌进去——只见禅房的地上溅满了暗红的血,墙角的帐子被撕成碎片,两个黑影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站住!”为首的老僧大喝一声。
黑影猛地转过身,灯笼的光刚好照在它们脸上——哪里是什么女子婢女?分明是两个夜叉!青黑色的皮肤紧绷在骨头上,嘴里的獠牙足有三寸长,嘴角还挂着血肉,眼睛是浑浊的黄色,正恶狠狠地盯着门口。它们的头发像钢针似的竖着,手里各攥着半条染血的僧袍袖子。
“是壁画上的夜叉!”有僧人失声喊道。
众人这才看清,佛座后墙那幅《护法夜叉图》上,两个夜叉的位置正空着,墙皮簌簌往下掉灰,像是刚被硬生生撕下来的。
两个夜叉对视一眼,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纵身一跃就撞破了窗户,黑影在月光里闪了两下,转眼就消失在远处的山林里。僧人们冲进禅房,只看见满地狼藉——行蕴的禅榻被劈成了两半,地上的血迹里混着碎骨和毛发,那尊白天被行蕴夸赞的化生像摔在墙角,黑曜石眼珠不知被谁抠了出来,只剩两个空洞的窟窿,正对着门口,像在无声地嘲笑。
几日后,经行寺的僧人在后山的枯井里找到了行蕴的残骸。下葬那天,明心捧着那尊缺了眼珠的化生像,忽然发现它的嘴角像是被人用指甲掐过,留着几道深深的刻痕,像个诡异的笑。
从此,大雄宝殿的长案上再也没摆过化生像。只有佛座后墙的壁画前,多了个小小的香炉,每日早晚,都有僧人来烧三炷香,烟雾缭绕里,那两个夜叉的位置始终空着,墙皮剥落的痕迹越来越深,像道永远不满的伤口。
有新来的沙弥好奇问起,老僧们只会叹口气,指着空荡荡的壁画说:“有些玩笑,开不得。佛前的眼睛,看得清每颗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