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令村藏在青田县的山坳里，村口的老樟树都长了百年，枝桠盘在半空，像把撑开的巨伞。村里的人大多姓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像村口的溪水，安安静静淌着——直到林家媳妇秀莲出了怪事，这份平静才被搅成了浑水。
秀莲二十出头，是外乡嫁来的，脸盘圆圆的，皮肤带着山里人常见的黝黑，眼角有点斜，笑起来嘴会歪向一边。村里人都说她“愚笨”，不是骂她，是实在找不出别的词——她分不清稻子和稗草，纳鞋底能把针戳进自己手背，可她心眼实，见人总咧着嘴笑，倒也没人真欺负她。
怪事先是从夜里开始的。
那天秀莲刚哄睡娃，就听见炕头有说话声，细细尖尖的，像没长齐牙的小猫叫：“姐姐，陪我玩呀。”她吓了一跳，举着油灯照了一圈，屋里只有她和娃，窗纸糊得严实，连个耗子洞都没有。“谁？”她壮着嗓子问，声音直打颤。
“我在这儿呢。”那声音贴着她耳朵响，痒得她缩脖子，“别怕，我就想找个伴儿。”
秀莲一抬头，看见房梁上飘着个影子，小小的，看不清模样，只能看见一对亮闪闪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她“啊”地尖叫一声，油灯“哐当”掉在地上，火灭了，屋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从那以后，那“东西”就赖上了秀莲。只有她能看见，有时是个毛茸茸的小球，滚在床底下；有时是条细溜溜的影子，缠在桌腿上。它总跟秀莲说话，说山里的花哪朵开得最艳，说溪里的鱼藏在哪个石缝里，秀莲起初怕得发抖，听着听着，倒不那么怕了——它好像没恶意，就是话多。
“你是谁呀？”有天秀莲忍不住问。
“我是山里来的呀。”那声音咯咯笑，“姐姐叫我小黄就行。”
秀莲没读过书，不知道“祟”是什么，只当是山里的“仙儿”。小黄说要跟她作伴，还教她写字——其实是小黄在她耳边念，让她拿毛笔写。秀莲握着笔，手直抖，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虫子爬。小黄也不嫌弃，还夸：“姐姐写得比蜘蛛结的网好看！”
后来小黄让秀莲把字贴满墙。秀莲找了家里最大的纸，裁得方方正正，小黄念一个字，她就歪歪扭扭写一个，写满了就贴在房里，从炕头贴到墙角，连门背后都没剩地方。可奇怪的是，那些字第二天再看，全都模糊不清，像被露水打湿过，一个也认不出。
“小黄，字咋没了？”秀莲挠头。
“这样才好呀，只有咱俩能看懂。”小黄的声音透着得意，“我还需要个香炉，姐姐帮我摆一个呗？就像村里祠堂里那样，天天烧香。”
秀莲听了，赶紧让男人去镇上买了个粗陶香炉，摆在贴满字的墙下，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香。有时烧沉水香，烟是淡青色的，慢悠悠飘着；有时烧檀香，闻着甜甜的；有时烧柏子香，带着股清苦的木头味——这些香不知道哪来的，每天早上醒来，香炉边准摆着一小捆，用红绳捆着，秀莲问男人，男人说没买过，问邻居，邻居也摇头。
村里渐渐有人知道秀莲家的怪事。有人说她被“脏东西”缠上了，劝她找道士来驱驱；有人说她是疯了，整天对着空气说话，还在墙上贴些没人认得的字。秀莲不管，她觉得小黄不坏，除了爱说话，没害过她和娃，烧香就烧香呗，反正不用自己花钱。
直到富人徐勉来了。
徐勉是邻村的地主，家里有几百亩地，性子像块硬石头，不信神啊鬼的。听说小令村有个媳妇被“祟”缠了，还天天烧香写字，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是啥玩意儿装神弄鬼！”
他骑着马，带着两个长工，大摇大摆进了小令村。秀莲家的土坯房就在老樟树下，徐勉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里有个细嗓子在说话：“有人来啦，还是个胖财主，姐姐快设茶！”
徐勉一愣，这声音咋听得见摸不着？他推门进去，秀莲正手忙脚乱地找茶壶，看见他进来，脸涨得通红：“徐、徐老爷……”
“我听说你家有‘鬼’？”徐勉大马金刀坐在炕沿上，眼睛扫着满墙模糊的字，“叫它出来见见我，别躲躲藏藏的！”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砸在他后背上，把他掀得往前一扑，差点磕在炕桌上。长工赶紧扶他起来，一看——是个茶磨的上扇，青石头做的，少说有三十斤，边缘还沾着没磨完的茶叶渣。
徐勉后背火辣辣的，可怪的是，疼了一下就不疼了，像被棉花砸了似的。他又惊又气，指着空气骂：“什么东西装神弄鬼！有本事再砸一下！”
“嘻嘻，怕了吧？”小黄的声音在屋里绕圈，“再骂我，就用粪泼你！”
徐勉哪里受过这气，刚要发作，就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儿，低头一看，不知哪来的稀粪，溅了他一裤腿。长工们捂着鼻子直躲，徐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秀莲骂：“你、你这疯妇！竟跟邪祟为伍！”骂完捂着鼻子就往外跑，连马都忘了骑。
村里人都笑徐勉被“粪浇了运”，说那“祟”护着秀莲呢。可徐勉咽不下这口气，回家后找了个据说会念“秽迹咒”的行脚僧，据说那和尚能驱鬼，曾经把附在磨坊驴身上的“东西”赶跑过。
和尚跟着徐勉再来时，背着个黄布包袱，里面装着桃木剑和符纸。他刚踏进秀莲家门槛，还没掏出法器，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把大镰刀从房梁上飞下来，明晃晃的刀刃在空中打着转，像有人拿着耍杂技，差点削到他的袈裟。
“哇！”和尚吓得跳起来，桃木剑都掉了，“这、这是猴玃！是山里的精怪！我对付不了！”他捡起剑，连滚带爬地跑了，比徐勉跑得还快。
经这一闹，没人再敢来秀莲家找茬。小黄也更“放肆”了，有时会偷偷拿些小东西回来——不是张家晒在院里的干辣椒，就是李家挂在屋檐下的玉米棒，都往秀莲家灶房里塞。秀莲发现了，要送回去，小黄就撒娇：“姐姐家娃多，这些够吃好几天呢。”秀莲没辙，只能收下，想着下次给邻居家的娃多送两个煮鸡蛋。
有回山里的牧童二柱子路过秀莲家后窗，往里瞅了一眼——看见炕边蹲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也就十二三岁那么高，浑身长满黄毛，像只没褪毛的小猴子，正扒着秀莲的胳膊要吃的。二柱子吓得赶紧躲到树后，等再看时，那小家伙不见了，只剩秀莲给娃喂奶呢。
“是猴玃！”二柱子跟村里老人说，“我爷爷说，山里有种叫猴玃的精怪，浑身黄毛，会偷东西，还会学人说话！”
老人摸着胡子点头：“那玩意儿不害人，就是淘气，喜欢跟人作伴。秀莲心善，许是被它看上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再看见秀莲家灶房多了串干辣椒，屋檐下多了捆干柴，都见怪不怪了。秀莲还是那样，笨笨的，见人就咧嘴笑，只是每天烧香的次数更多了，墙上的字贴了又糊，糊了又贴，像永远也贴不完。
小黄偶尔还会跟秀莲闹着玩，把她的针线盒藏起来，或者在她纺线时扯断棉线，秀莲就假装生气：“小黄你再闹，我就不烧香啦！”
“别别别！”小黄的声音赶紧软下来，“我帮姐姐绕线，绕得整整齐齐的！”
日子就这么过着，秀莲家的娃慢慢长大，会跟着小黄的声音学说话；秀莲的男人依旧每天下地，只是收工回来，总会多抱一捆柴——他知道是小黄“偷”来的，却从没说破，只在吃饭时多给秀莲夹一筷子菜。
有人问秀莲：“你不怕那猴玃吗？”
秀莲就歪着嘴笑：“它就是个淘气的娃，跟咱家小的一样，怕啥？”
风吹过村口的老樟树，叶子沙沙响，像小黄在咯咯笑。墙头上的香炉里，柏子香的烟慢悠悠往上飘，混着山里的雾气，把小令村的日子裹得暖暖的，像秀莲贴满字的土墙，看着乱，却藏着说不出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