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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城外的岷江总在春天涨水,把岸边的青石洗得发亮。孙斯文站在渡口时,长衫被江风掀得猎猎作响,他生得好一副皮囊——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鼻梁挺括,唇线分明,走在眉山街头,连卖花的老婆婆都会多塞半朵玫瑰。他是文懿公孙拚的曾孙,家里虽不比祖上显赫,却也攒下些薄产,足够他做个闲散公子,每日在诗社与友人唱和,日子过得像浸在蜜里的枇杷,甜得发腻。

那年他二十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成都灵显王庙的庙会办得热闹,他跟着友人去赶会,挤在人群里看杂耍,听戏文,手里的糖画转了个龙形,糖浆还没凝固,就被一阵香风引着往偏殿去了。

偏殿供着灵显王夫人的塑像。那塑像不知是哪个巧匠的手笔,眉眼弯弯含着笑,鬓边斜插一支珍珠步摇,衣袂上的金线在香烛映照下流淌着柔光,竟比画里的仙子还要生动几分。孙斯文看得痴了,手里的糖画“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几截。他浑然不觉,只喃喃自语:“得妻如是,乐哉……”

同行的友人推了他一把,打趣道:“怎么?看上神仙了?也不怕灵显王罚你。”

孙斯文回过神,脸上泛着红,却梗着脖子:“这般风姿,本就该配世间最好的男儿。”

他没把这话当回事,夜里宿在成都的客栈,倒头就睡。可睡着睡着,就觉脖颈处一阵冰凉,像被什么东西按住了。他想睁眼,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只听见“嘎吱——嘎吱——”的锯木声,钝重,黏腻,像是在锯骨头。紧接着,一阵剧痛从颈根炸开,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塞了棉絮,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朦胧中,他感觉有人捧着一颗温热的东西凑过来,往他颈子上对接。皮肤相触的瞬间,像被滚油浇过,又麻又烫,疼得他浑身抽搐。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按住他的手松开了,锯木声也停了。他瘫在床板上,冷汗浸透了里衣,脖颈处还在突突地跳,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该醒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嘲弄。

孙斯文猛地睁开眼,窗外天已微亮。他下意识地摸向脖子,那里缠着圈湿冷的布,触之生疼。他挣扎着爬起来,摸到桌上的烛台点燃,颤巍巍地走到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哪还有半分往日的俊朗?一张脸大得像面盆,眼睛陷在深窝里,像两口枯井;鼻子歪歪斜斜地耸着,像是被人一拳打塌了;嘴唇厚得像挂在下巴上的肉,舌头一伸,竟能卷到胸口。最骇人的是那头发,枯黄稀疏,纠结成一团,像窝着无数只虿虫。

“鬼……鬼啊!”孙斯文惨叫一声,铜镜“哐当”落地,摔成碎片。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床边,想叫醒同屋的友人,却看见友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双目圆睁,脸色青白,竟已没了气息——想来是被他这副模样活活吓死了。

孙斯文这才想起夜里的梦,想起那锯木声,想起脖颈处的剧痛。他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映在碎镜片里的丑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吐不出半点东西。

从那天起,眉山少了个俊俏公子,多了个不敢见人的“怪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用布带缠紧脖子,连亲娘都不敢见。可日子总要过,家里的积蓄坐吃山空,他只能学着出门营生。

第一次走在街上,孩童们追着他扔石子,喊着“妖怪”“鬼脑壳”;商户们见了他就关门,连米铺老板都捂着鼻子说“晦气”。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晒干,没留下半点痕迹。

后来他听说,成都灵显王庙的夫人塑像在那夜裂了道缝,嘴角的笑意变成了冷笑。他不敢去求证,只把那句“得妻如是,乐哉”当成了刻在骨头上的诅咒。

绍兴二十八年,他辗转流落到临安。那时的他早已没了初见时的意气,佝偻着背,缩着脖子,见人就往墙角躲。可他那张脸实在太惹眼,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景灵宫的香案前。他正伸着长舌卷取供桌上的糕点,那舌头足有半尺长,卷着一块芙蓉糕往嘴里送,咀嚼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像狂风卷过竹林。周围的人吓得后退几步,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吞咽,喉结滚动得像磨盘。

“那就是孙斯文,文懿公的曾孙。”身边的老吏低声说,“听说以前是个美男子呢。”

我实在难将“美男子”三个字与眼前这副模样联系起来。后来杨公全——也就是当年和他同游成都的友人,逃回家后大病一场,侥幸没死——指着他对我说:“你是没见过他换首前的样子,面如冠玉,跟现在判若两人。”

杨公全说这话时,孙斯文正被几个孩童围着嘲笑。他停下咀嚼,慢慢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睛里没有羞愤,只有一片死水似的平静。有人问他:“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他舔了舔厚唇,声音像破锣在敲:“道与之貌也。”

是啊,他总这么说。仿佛把这副尊容归给“道”,就能抹去那夜的锯木声,抹去友人的死,抹去眉山街头的石子和唾骂。可他藏在袖管里的手,总会在这时攥得发白——我见过那手上的茧子,层层叠叠,像是常年攥着什么东西,或许是当年掉在地上的糖画碎片,或许是那段不敢触碰的过往。

临安的画工最是好事,偷偷把他的样子画成扇面,摆在市集上卖。买的人不少,都当稀奇玩意儿看,有人还特意拿着扇面去堵他,问:“孙鬼脑,这画得像不像?”

他从不答话,只是转身就走,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了的稻禾。脖颈处的布带换了又换,却总遮不住那圈狰狞的疤痕,像条暗红色的蛇,日夜盘在那里,提醒他那句轻狂的戏言,早已变成了刻进骨肉的惩罚。

有回我在灵隐寺撞见他,他正对着观音像磕头,长舌垂在地上,沾了不少香灰。磕完头,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芙蓉糕,想必是从哪个香案上卷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块,用舌尖卷着,慢慢嚼着,眼神空茫地望着佛像。

佛前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在他那张骇人的脸上,竟奇异地生出几分悲悯来。或许他到最后也没明白,灵显王罚的不是他的爱慕,而是那份把神明当凡俗、把轻佻当风流的傲慢。

而那句“得妻如是,乐哉”,终究成了他一生的谶语——他确实得到了“如是”的“匹配”,只不过,是用俊朗换了丑陋,用轻狂换了卑微,用半世颠沛,换了个“孙鬼脑”的名号,在世人的指指点点里,嚼完了剩下的日子。

岷江的水还在流,洗亮了岸边的青石,却再也洗不回那个站在渡口、长衫猎猎的眉山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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