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岁那年的冬天,比现在要冷得多。屋檐下挂着一尺来长的冰棱,田野里铺着厚厚的霜。
一个清晨,父亲推开院门,发现门槛旁蜷缩着一团黄褐色的东西——那是只奄奄一息的小牛犊,浑身冻得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捡回来吧,好歹是条命。”奶奶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小牛冰凉的身体。
母亲把稻草铺在灶房火塘边,把小牛抱到上面,让它能向到火。奶奶熬了米汤,一点一点喂进小牛嘴里。
爷爷问遍村邻,没有一家认领。
那些日子,我总蹲在旁边看这个小生命如何一点点活过来。七天后,它终于能颤巍巍地站起来,黑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家。
爷爷给它取名“大山”,希望它将来像山一样结实、可靠。
我八岁时,大山已经长成一头健壮的黄牛。它肩高一米有余,毛色金黄顺滑,尤其那对弯月般的犄角,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大山性情温顺,从不发脾气,成了我最好的伙伴。
那些年的周末,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牵着大山去放牧。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坐在它宽厚的背上,哼着刚从学校学会的歌谣。
大山走路总是稳稳的,生怕把我颠着。到了草地上,它慢条斯理地啃着青草,我则躺在旁边的草地上看小人书,或是望着天空发呆。
有时我会把心里的秘密说给它听——考试不及格的恐惧,对隔壁班小花朦胧的好感,还有那些天马行空的梦想。大山从不打断,只是偶尔抬起头,用那双温良的大眼睛看看我,仿佛在说:“我懂。”
这样的日子平静如水,直到我十二岁那年的初冬。
那天是星期六,天气阴沉。下午三点多,我照例牵着大山去黑松坡放牧。那里有片宽阔的草甸,夏天长满野花,秋天则是金黄的草地。母亲特意嘱咐:“早点回来,看这天色怕是要变。”
大山似乎也觉察到什么,一路上走得比平时慢,耳朵不时转动着,像是在捕捉风中的讯息。
到了黑松坡,我松开缰绳,让大山自由吃草。初冬的草地已经枯黄,但还有些顽强的绿意点缀其间。我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掏出语文课本背诵古诗。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
该回家了。我站起身,朝正在不远处吃草的大山吹了声口哨。这是我们的默契,听到哨声,它就会过来。可那天,大山只是抬头看了看我,脚下一步未动,耳朵竖得笔直,鼻孔张得老大,不安地喷着气。
“大山,回家啦!”我喊道。
它依然不动,反而向后退了两步。
我有些生气,走过去牵缰绳。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周围的异常。
起雾了。
这不是我们山里常见的那种乳白色的、轻柔的山雾,而是灰蒙蒙的、带着一股土腥气的薄雾。
更奇怪的是,原本熟悉的黑松坡变得陌生起来。那棵我经常爬着玩的老松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的灌木丛。
“这雾真怪?”我嘀咕着,拉着大山往我认为是家的方向走。
雾越来越浓,五步外的景物都已模糊。大山显得异常焦躁,不时停下脚步,用力跺着蹄子。我拍拍它的脖子安慰道:“别怕,很快就到家了。”
可是走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本该出现的村口那棵大槐树始终没有露面。我们仿佛在原地打转,周围的景物既熟悉又陌生。一片平日里绝不可能出现的竹林突兀地立在面前,竹叶在无风的情况下自己沙沙作响。
我心里开始发毛。
夜幕彻底降临,初冬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我裹紧了单薄的棉袄,靠着大山温暖的身体取暖。根据平时的经验,从黑松坡回家最多只需一小时,可我们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仍然在山里打转。
更可怕的是,月亮不见了。
那不是被云遮住的感觉,而是整个天空像被一块黑布严实实地罩住了,没有一丝光亮。我掏出口袋里的火柴,划着一根,火苗却是诡异的绿色,而且只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之外的黑暗更加浓重。
大山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它不再顺从地跟我走,而是固执地停在原地,鼻孔张得老大,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明显。它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是随时准备战斗。
“鬼打墙。”我想起村里老人讲过的故事,心里一阵发冷。
就在这时,雾中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像是远处有人提着灯笼。我心中一喜,难道是爸妈来找我们了?
“喂!我们在这里!”我大声喊道,拉着大山向光亮处跑去。
大山却死活不肯前进,前蹄死死钉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哞叫。那声音不是平常的温和,而是充满警告的咆哮。
光亮越来越近,我看清了——那根本不是灯笼,而是一团飘浮在空中的、蓝幽幽的火焰。火焰后面,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形影子,但没有脚,像是飘在空中。
“鬼火!”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躲到大山身后。
那团鬼火在我们周围飘忽不定,时远时近。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腐木和霉土混合的怪味,令人作呕。
大山前蹄重重踏地,发出威胁性的喷鼻声。每一次它用力从鼻孔喷气,那团鬼火就会后退一些,但不久又会试探性地靠近。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不知多久,鬼火终于不甘心地消失在浓雾中。我松了口气,却感觉大山的身体依然紧绷着——危机还没有解除。
我再也不敢动了。
约莫午夜时分,山里的温度降得更低了。我靠在大山身边,它能抵挡部分寒风,但刺骨的冷还是让我不停发抖。大山似乎明白我的处境,不时侧过身体,为我挡住风向,用它庞大的身躯为我营造一小片相对温暖的避风港。
我的手脚已经冻得麻木,意识也开始模糊。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到远处有细微的铃铛声,清脆却诡异。
大山突然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大哞叫,把我彻底惊醒。
雾中出现了更多诡异的光点,不止一个,而是七八个,围着我们缓缓旋转。光点之间,隐约有扭曲的影子穿梭,没有具体的形状,却散发着浓浓的恶意。
最可怕的是,这些影子正在慢慢缩小包围圈。
我吓得闭上眼睛,死死抓住大山的鬃毛。大山寸步不让,每一次有影子靠近,它就会朝那个方向猛烈喷鼻,前蹄重重踏地。有那么一两次,我听到类似被烫伤的嘶嘶声,接着是迅速远去的飘忽动静。
有一次,一个影子特别靠近,我甚至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就在那时,大山猛地转头,犄角向那影子顶去。没有接触的声响,但影子瞬间消散了,空气中留下一股烧焦头发的味道。
后半夜,我已经精疲力尽,靠在大山身上几乎失去知觉。朦胧中,感觉有什么湿软的东西在舔我的脸——是大山的舌头。它不停地用这种方式让我保持清醒,用身体的温度温暖我。
有那么一刻,我抬头看它,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一丝,照在它宽厚的背上。它的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温顺,而是充满了警惕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野性。
那一夜,大山不是我家驯顺的耕牛,而是守护领地的野兽,是保护幼崽的雄狮。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希望时,远处突然出现了真正的光亮——是火把的光芒,温暖而熟悉。
“狗娃!大山!”是爷爷的声音,夹杂着父亲和母亲的呼唤。
我想回应,却发现自己已经虚弱得发不出声音。大山却兴奋起来,仰头发出洪亮的哞叫,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我终于看到了爷爷奶奶和父母焦急的面容。母亲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眼泪滴在我冻僵的脸上:“可找到了,可找到了!”
爷爷检查了一下大山,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拍拍它的脖子:“老伙计,多亏你了。”
回家的路上,爷爷告诉我,他们发现天黑了我和大山还没回家,就意识到出事了。于是准备火把寻找我们,这一找就是一夜。原来我和大山已经离家至少二十里了。
“大山是头灵性牛,”爷爷说,“这种牛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也能驱邪避凶。”
我伏在父亲的背上,回头看默默跟在我们身后的大山。它的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温顺,步伐稳健,仿佛刚才那一夜的惊心动魄只是我的幻觉。
走了一段路,天边开始泛白,初冬的晨光微弱但坚定地穿透云层。草叶上结满了晶莹的霜花,在晨曦中闪闪发光。路边的野菊花顽强地开着,花瓣上挂着露珠,清新可爱。远处的村庄升起袅袅炊烟,鸡鸣狗吠声隐约可闻,平凡而温馨。
那一夜的恐怖随着晨光消散,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我看大山的眼神不再只是看一头家畜,一个伙伴,而是带着敬畏和感激。
十年弹指而过。
我初中毕业后没有像许多同龄人那样去念高中,而是留在了村里,成了一个地道的庄稼汉。说不清是舍不得这片土地,还是舍不得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爷爷奶奶相继离世,葬在村后的家族墓地里。他们走得很安详,就像秋天熟透的果子自然落地。
大山也老了,毛色不再金黄光亮,而是变得枯黄,背也微微塌陷。它拉不动犁了,胃口也大不如前。
我家买了微耕机,耕地不再需要耕牛。但每天我去田里干活,还是会牵着大山一起。我在田里忙碌,它就在田头慢悠悠地吃草,或是卧在草地上晒太阳,半闭着眼睛反刍。
我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有时我会停下来,走到它身边坐下,就像小时候那样靠着它温暖的躯体。我们都不说话,但彼此懂得。它用粗糙的舌头舔我的手,眼神温和而深邃,像是包含了所有的岁月和秘密。
村里有人劝父亲把大山卖了或者宰了,毕竟老牛不耕地就是白吃粮食。父亲每次都摇头:“大山是咱家的恩人,养它到老死是应该的。”
又一个初冬的下午,我在麦田里施肥,大山照例在田头的草坡上晒太阳。那天阳光很好,暖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秸秆的清香。
我干完活,走过去准备牵它回家,却发现它安详地卧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但这一次,它的胸口没有了熟悉的起伏。
我蹲下身,抚摸它依然温暖的脸颊,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把大山埋在了爷爷奶奶的坟旁。父亲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帮我挖坑。村里的老人说,从来没有牛能享受这种待遇,但听到那一夜的故事后,也都表示理解。
下葬时,西天的晚霞正绚烂,美得令人心碎。初冬的薄雾悄然升起,给远山近树蒙上一层轻纱。
墓旁,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在石缝中倔强地开着,淡紫色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像极了大山——平凡而坚韧,在恶劣环境中依然坚持绽放自己的生命。
我站在坟前,久久不愿离去。爷爷奶奶走了,大山走了,父母也老了,鬓角染霜。童年早已远去,故乡也在慢慢凋零——年轻人一个个外出打工,村庄日益空旷,只有老人和少数像我这样选择留下的人还守着这片土地。
暮色四合,远处的村庄亮起零星灯火。我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想起大山如何用它的方式保护我,想起爷爷奶奶举着火把寻来的身影,想起回家路上那初冬的晨光和露水。
所有的一切都在时间的河流中消逝。我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身走向家的方向。背后的坟包静悄悄的,只有晚风轻轻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