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晨光小区。
阳光明媚，微风和煦。
小区门口挂上了“热烈欢迎市领导莅临指导老旧小区改造工作”的横幅，红底黄字，格外醒目。
几十名街道和社区的工作人员，穿着统一的蓝色马甲，拿着扫帚和抹布，正在进行最后的“美化工作”，连花坛里的一片落叶都不放过。
市住建局副局长马力，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深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自信而谦卑的笑容。
他站在小区中心广场，正对着自家局长吴建华，汇报着准备工作。
“吴局，您放心！所有点位我都亲自检查过了，保证万无一失！今天，一定要让周市长看到咱们住建系统的战斗力和执行力！”
吴局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马力的肩膀：“小马，辛苦了。这次干得不错，给咱们局长脸了。”
马力听得心里美滋滋的。
这次老旧小区改造，他可是下了“苦功”的。
账本做得天衣无缝，材料报表写得花团锦簇，宣传稿件更是催人泪下。
至于工程质量……
嗨，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嘛。
老旧小区，底子本来就差，能刷上一层新漆，换上几把新椅子，老百姓就该感恩戴德了。
他甚至还安排了几个“热心居民代表”，准备等会儿在领导面前，好好夸一夸政府的民心工程。
一切，尽在掌握。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帕萨特，低调地驶入了小区。
周阳从车上走了下来。
还是那身休闲装，只是外面套了件正式的夹克，看上去既亲和又不失身份。
“周市长！您来啦！”
吴局长和马力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那热情劲儿，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周阳笑着跟他们握了握手，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
“嗯，不错，搞得很热闹嘛。”
马力立刻凑上前，像个金牌导游一样，开始了他的表演。
“周市长，您看，这是我们新铺设的透水砖路面，采用的是国际最新技术，不仅美观，还能有效缓解内涝。”
“那边是我们为老人专门设计的健身休闲区，所有器材都是圆角处理，确保安全。”
“还有我们这外墙，用的是三遍底漆、两遍面漆的工艺，保证十年不褪色、不脱落！”
马力口若悬河，唾沫横飞，把自己夸得像个感动临海十大人物。
周阳全程面带微笑，不时地点点头，一副“我很满意”的样子。
马力一看，心里更得意了。
看来这位年轻的副市长，也不过如此嘛。
还是太年轻，容易被这些“面子工程”给唬住。
一行人走到一栋刚刚粉刷一新的居民楼下。
马力指着墙面，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周市长，您看这墙面，多平整，多光滑！我们请的都是最有经验的老师傅，手工打磨了好几遍！”
“是吗？”周阳终于开口了，他走到墙边，伸出手，轻轻地在墙上敲了敲。
“咚咚。”
声音听上去还算结实。
马力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周阳笑了笑：“马局长，你这介绍得这么好，光我们几个听，太可惜了。”
他转过头，对身后的吴局长说道：“吴局，我看今天来的部门负责人和媒体朋友也不少，不如我们就在这，开个现场办公会吧？”
“让马局长这位大功臣，给我们大家好好上一课，讲讲这标杆工程，是怎么炼成的。”
“好啊！好啊！”吴局长受宠若惊，连忙点头。
这可是周副市长给的面子，必须接住！
他立刻让工作人员搬来了桌椅，又架设了临时的投影仪和幕布。
马力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
当着全市这么多部门的面，做经验介绍，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他清了清嗓子，走上临时搭建的发言台，打开了精心准备的ppt。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下面，由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晨光小区改造项目的心得体会……”
ppt上，一张张精修过的对比图不断闪过，破败的旧楼变成了崭新的洋房，杂草丛生的空地变成了漂亮的花园。
马力讲得激情澎湃，台下的吴局长听得连连点头。
周阳坐在第一排，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挂着那抹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
就在马力讲到“严把质量关，打造百年工程”这一页时，周阳突然举起了手。
“马局长，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马力的演讲被打断，虽然有些不爽，但还是挤出笑脸：“周市长，您有什么指示？”
“没什么指示。”周阳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就是我昨天也来这儿逛了逛，随手拍了几张照片，觉得拍得还不错，想跟大家分享一下。”
说着，他走上台，亲自把U盘插进了笔记本电脑。
马力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周阳点开了一个文件夹。
大屏幕上，首先出现的，还是报纸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官方宣传照。
马力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周阳按下了翻页键。
屏幕上的画面，瞬间切换。
那是一张特写照片，崭新的黄色墙皮，被人用手指轻轻一抠，就掉下了一大块，露出了里面长满青苔、坑坑洼洼的黑色旧墙体。
整个会场，瞬间鸦雀无声。
马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马局长，”周阳的声音不大，却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全场，“你刚才说，这墙皮，保证十年不脱落？”
“我看着，怎么感觉它有点害羞呢？我都没怎么碰，它就自己把‘衣服’给脱了。”
“噗——”
台下有记者没忍住，笑了出来。
吴局长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
周阳没理会众人的反应，按下了下一张。
照片上，是一扇新换的塑钢窗，窗台的角落里，积了一滩水，旁边的墙纸已经被泡得发霉起皱。
“马局长，这窗户的设计，也很超前啊。”
“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这是给居民营造了一种沉浸式的听雨氛围吗？真是太贴心了。”
台下的笑声，更大了。
马力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他想开口解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照片，还在一张张地放。
松动翘起、一踩就冒泥浆的地砖。
螺丝都没拧紧、坐上去摇摇欲坠的崭新长椅。
一下雨就堵塞、散发着恶臭的新修下水道。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马力的脸上。
也抽在了市住建局，乃至整个市政府的脸上。
主席台侧方，一直没说话的市长陆长风，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
当最后一张照片，也就是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墙角特写定格在屏幕上时，陆长风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马力！”
一声怒吼，吓得马力浑身一哆嗦，差点从台上摔下去。
“这就是你向市委市政府保证的‘样板工程’？！”陆长风指着屏幕，气得手都在发抖，“这就是你报上来的‘群众满意度百分之九十八’？！”
“你这是在糊弄鬼吗？！”
“我……我……市长……我……”马力语无伦次，汗如雨下，两条腿抖得像筛糠。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年轻的周副市长，不按套路出牌啊！
谁家领导暗访，还拍得这么高清，这么细节啊！这比专业摄影师还专业！
“够了！”陆长风厉声打断他，“我现在宣布，马力，立即停职检查！由市纪委介入调查！”
“另外，全市所有已经完成改造的老旧小区，立刻进行全面的质量复查！有一个算一个，绝不放过！”
陆长风的话，掷地有声。
马力两眼一翻，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完了。
全完了。
会场立刻走进来两名纪委的工作人员，一左一右，把像一滩烂泥的马力给架了出去。
现场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这时，周阳重新走回了发言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各位，光发现问题，不解决问题，不是我们的作风。”
他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
“豆腐渣工程的出现，根子在于监管的缺失和利益的捆绑。为此，我建议，立即启动‘老旧小区改造质量提升方案’！”
“第一，所有改造项目，必须强制引入第三方独立监理公司，对工程质量进行全过程监督！”
“第二，成立由居民代表、社区网格员、人大代表组成的‘人民监督小组’，赋予他们一票否决权！居民不满意，工程不准验收！”
“第三，建立施工企业‘黑名单’制度！凡是出现偷工减料、弄虚作假行为的，一律列入黑名单，永久逐出临海市场！还要追索赔偿！”
有破有立，有打有拉。
一套行云流水的组合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心服口服。
陆长风市长看向周阳的眼神里，怒气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欣赏与信任。
这小子，不仅是把锋利的刀，更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
会议结束，周阳回到办公室，内心古井无波。
搞定一只蛀虫，常规操作罢了。
唉，这年头，当个副市长真不容易，不光要懂经济，懂环保，现在连土木工程都得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