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阁的灯火彻夜不息,无数图谱规程如同血脉般流向岭南各州工坊。然而当陈锋亲临首府军器监,检验新一批玄甲军重骑铠时,一场无声的危机骤然爆发。
“王爷…这…这不可能!”玄甲营统领赵莽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块从胸甲接缝处崩裂的弧形甲叶,古铜色的脸庞因震惊与愤怒而扭曲。甲叶断裂处呈现出诡异的晶粒状纹路,边缘锋利如刀——正是百工阁图谱中严令禁止的“淬火脆裂”之相!更令人心寒的是,这样的废甲,在新运抵营中的三千片胸甲里,竟发现了七百余片!“末将亲自督造,全程按百工阁新规操作!淬火油温用铜壶滴漏计时,锻打次数按图谱规定分毫不差!可它…它还是裂了!”赵莽的声音嘶哑,虎目泛红。这批甲胄关乎北伐大计,更关乎战场上儿郎们的性命!
陈锋指尖拂过甲叶的裂痕,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他抬眼望向工坊深处:尽管有了标准图谱,但核心的淬火油池仍由几个老师傅凭“火候经验”掌控。年轻学徒们抬着通红的甲胚,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在老师傅急促的吆喝声中,战战兢兢地将甲胚浸入翻滚的油池——“快!三息!翻面!”“慢了!油温降了!”混乱的指令与弥漫的油烟中,甲胚的命运全系于老师傅瞬息万变的“感觉”。效率低下尚在其次,更要命的是质量的飘忽不定!
“规矩定了,路却没通。”陈锋的声音在嘈杂的工坊里清晰如冰刃,“百工阁的图谱是筋骨,可连接筋骨的血脉,还掐在几个老师傅的嗓子眼里!传令鲁衡:三日之内,军器监所有核心工坊,推行‘机、人、料’三统之法!”
军器监深处,沧澜江支流被一道新筑的水坝拦腰截断。狂暴的水流被驯服,涌入数条宽阔的导流渠,驱动着十座高达三丈的巨轮隆隆转动!这不是普通的龙骨水排,而是鲁衡与雷振山带人日夜鏖战,依据百工阁核心图谱改良的水力锻锤集群!
巨轮中轴延伸出十根粗如大腿的硬木摆臂,末端镶嵌着千斤精铁锤头。摆臂在水流驱动下,如同巨神的臂膀,遵循着百工阁图谱规定的频率与幅度,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此起彼伏地轰然砸落!
“轰!!!”
“轰!!!”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连绵不绝,大地为之颤抖。十座特制的花岗岩砧台前,烧红的铁胚被铁钳固定。重锤砸落,火星如火山喷发般溅射十丈!每一次锤击都精准、狂暴、毫不停歇!一块需要资深匠人挥汗如雨锻打半个时辰的胸甲粗胚,在这钢铁巨兽的蹂躏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展、变形、杂质被挤压排出,仅仅二十锤,便在漫天火星中呈现出完美的弧形轮廓!效率是人工的三十倍!
“天工开物…这才是天工开物啊!”随行的老匠人望着那不知疲倦、力贯千钧的钢铁巨臂,激动得须发皆颤。年轻的学徒们更是目瞪口呆,他们不再需要耗尽体力挥动十几斤的铁锤,只需在老师傅指导下,用长钳精准调整铁胚的位置和角度。人力终于从血肉苦役中解放,专注于更精妙的掌控!
淬火工坊的变革更为彻底。巨大的油池被分隔为十个标准槽位,每个槽位上方,都悬挂着一面黄铜铸造的刻度盘,盘中心是一根中空的琉璃管,管内灌注着遇热膨胀的朱砂液柱。槽底则铺设着螺旋盘绕的铜管,与外部锅炉相连。
“油温,七成热!”随着工头一声令下,学徒转动阀门,滚烫的蒸汽嘶鸣着涌入铜管,槽中油脂迅速升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琉璃管中缓缓上升的朱砂液柱上——当鲜红的液柱稳稳停在刻有“柒”字的刻度线时,工头断喝:“下甲!”数名学徒立刻将锻打好的甲胚浸入油槽,同时翻转沙漏。
“一息…两息…三息!翻!”沙漏流尽,指令清晰如军令。甲胚被迅速翻面,再浸三息,随即被铁钳夹起,投入旁边的冷水槽中定型。“嗤啦!”白烟升腾,甲胚冷却后呈现出均匀的青黑色泽,硬度与韧性完美平衡。整个过程,无需任何人凭“感觉”嘶吼,一切皆有刻度可依,有时辰可循!
“王爷!新法淬火甲片,百片抽检,无一脆裂!”鲁衡捧着最新一批甲片,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困扰军器监多时的顽疾,在机械之力与标准刻度的双重保障下,迎刃而解!
军器监的熔炉日夜喷吐着火龙,在水力锻锤不知疲倦的轰鸣声中,军工生产的齿轮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
西山深处,专为玄甲军供应铁料的“炉膛”坳地,七座高达五丈的巨型高炉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炉顶喷涌的炽热火舌将夜空映成暗红。炉膛内,按照百工阁《高炉精炼法》图谱配比的铁矿石、石灰石、焦炭被源源不断投入。巨大的水排鼓风机将空气以恐怖的风压送入炉腹,炉温被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暗红色的铁水如同熔岩般奔涌而出,沿着耐火黏土浇筑的沟槽,汇入地坑中排列如林的泥范。冷却后撬开泥范,不再是粗糙多孔的铁锭,而是直接成型、厚薄均匀的弧形甲叶粗胚!省去了反复锻打的环节,效率激增十倍!
甲胚由牛车沿新修的硬化官道运抵首府军器监,立刻被送入水力锻锤工坊。十柄千斤巨锤在沧澜江支流提供的澎湃动力下,永不停歇地举起、砸落!烧红的甲胚在重锤与标准模具的塑造下,迅速变成一片片弧度精准、边缘光滑的重甲组件。淬火工坊内,蒸汽控温的油槽与水槽高效运转,将成批的甲组件赋予坚韧的“骨肉”。最后的抛光、钻孔、铆合工序,也在水力驱动的砂轮、钻床与小型冲压器械辅助下,效率倍增。
短短一月,军器监的产出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玄甲鳞片:日产从三百片飙升至一万两千片!足够武装三百重骑!
制式陌刀:由三十柄跃升至每日千柄!刀身笔直如尺,刃口寒芒慑人。
重骑马铠:从每日五套提升至两百套!关节灵活,防护周密。
臂张重弩:得益于水力驱动的精密齿轮与弩机部件标准化量产,月产由十具暴增到五百具!
堆积如山的精良军械,在新建的巨型库房中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幽光。陈锋立于库房高台,俯瞰这片由钢铁铸就的山峦。他随手拿起一柄新制的制式陌刀,屈指一弹,刀身发出清越悠长的龙吟。无需他开口,铁鹰已大步上前,接过陌刀。数名亲卫抬来十层叠加的陈旧铁甲——那是从边境缴获的、大周边军最好的制式铠甲。
铁鹰吐气开声,陌刀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青黑色闪电,以力劈华山之势悍然斩落!
“镗——嚓!!!”
刺耳的金铁爆鸣声震得库房梁柱簌簌落灰!刀光过处,十层铁甲如同朽木般应声而裂!断口处光滑如镜,而那陌刀青黑色的刃口上,只留下了一道比发丝更细的白痕!
库房内一片死寂。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工匠、军士、官员,全都屏住了呼吸,眼中只剩下无与伦比的震撼与狂热!这就是标准化与机械伟力共同铸造的杀伐之器!这就是未来将踏碎北疆三关的岭南锋芒!
“不够。”陈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却让众人心头一凛。他指向库房外更广阔的天地,指向那些轰鸣的水轮与高炉:“扩!将‘炉膛’坳地高炉增至二十座!沿沧澜江新建三处军械督造司,全部配置水力锻锤!三个月,本王要这库房里的军械,再翻五倍!”
岭南的军工巨兽,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开始吞吐山河。然而在这片钢铁轰鸣的阴影之下,几双来自京城的眼睛,正透过首府最高档酒楼“望江阁”的雕花木窗,死死盯着军器监方向彻夜不熄的炉火与隐约传来的沉闷锤音。
“王…王管事,这动静…不对啊!”一个商人打扮的探子声音发颤,手中的琉璃酒杯几乎捏碎,“就算是征发十万民夫日夜赶工,也不可能有这等连绵不绝的雷音!还有那火光…您看那烟柱,七道!七道火龙日夜不停地喷啊!岭南…岭南到底在铸什么?!”
被称作王管事的中年人,正是工部侍郎李庸的心腹王琮。他脸色惨白,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棂,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怀中揣着一份刚刚重金收买来的、语焉不详的密报,上面只有触目惊心的几个字:“日成甲万片,刀剑如林。” 当时他还嗤之以鼻,认定是岭南王虚张声势。可此刻,耳中是那真实不虚、仿佛大地心跳的轰鸣,眼中是映红夜空的狰狞炉火,鼻尖甚至隐隐嗅到了随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铁腥气!
一股寒意从王琮的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让他如坠冰窟。他猛地转身,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快!动用最高级别的鹞鹰通道!密报侍郎大人:岭南军工已成妖孽!其势…其势恐已滔天!” 他仿佛看到那日夜不息的铁流,终将汇成焚毁整个大周旧秩序的滔天烈焰。而他们这些窥见冰山一角的人,已被那巨兽的阴影,压得肝胆俱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