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主任终究是和丁稀泥。项目资金没有独家吞下,也没有完全偏向哪一边,而是劈成了两半,像块不大不小的烙饼,中间划了一刀——韩向北的“金穗”和林晓梅的“晓梅农场”,被硬摁着头,搞什么“电商合作试点”。
官面上的说法漂亮得很:“传统优势与生态理念相结合,线上营销开拓新渠道,为高邑农产品探索多元化发展路径。”
韩向北听着老王在电话里念经,牙花子都快嘬出血了。跟那个轴女人合作?还是搞那虚头巴脑的电商?他觉得这事儿比让他那拖拉机耕石头地还硌硬。可没办法,樱桃烂掉的教训像鞭子悬在头顶,那笔钱虽说不多,也能缓缓燃眉之急。他捏着鼻子,认了。
合作地点定在了韩向北合作社那间最大的仓库。往日里这里堆满化肥农药,气味冲鼻,如今清理出一角,摆上了两张旧桌子,一台从县里借来的、吱呀怪叫的旧电脑,拉了一根晃晃悠悠的网线,就算开了张。
头一天,两人各占一张桌子,像庙里两尊互不搭理的门神。韩向北这边,搬来一箱箱精挑细选的、红得发紫的大樱桃,个个浑圆饱满,看着就喜人。林晓梅那边,带来的则是她那些“歪瓜裂枣”——大小不一、颜色也算不上顶鲜艳的樱桃,还有一堆用草绳捆扎的、带着泥点的蔬菜,几罐子黏糊糊的、据说是“古法酿造”的樱桃酱。
“这能卖出去?鬼才信!”韩向北心里嘀咕,鼻子里哼出一股冷气。
负责操作电脑的是合作社里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的年轻后生,叫小军。小伙子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得噼啪响,信心满满地在县里扶持的电商平台上开了个店铺,名字也是上头定的,叫“凤凰山珍味馆”。照片拍上去,韩向北那油光锃亮的樱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标价不菲。林晓梅的那些,则缩在角落,价格倒是标得挺硬气。
第一天,叮咚声倒是响了几次,卖出去几单,大多是韩向北的樱桃。韩向北脸色稍霁,觉得这电商或许也没那么邪乎。林晓梅那边,一单未开,她也不急,拿着个小本子,在仓库门口记录着什么,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蹲下捏捏土。
麻烦从第二天开始显露真容。
先是包装。韩向北要求每个樱桃都用软纸独立包裹,放进定制的泡沫网格盒里,再套上印着“金穗”商标的漂亮纸盒,生怕磕碰了一点。林晓梅却坚持用她那种透气的、用玉米苞叶编织的小篓子,她说这样环保,果子也能呼吸。
“呼吸?果子还喘气儿不成?”韩向北几乎要吼起来,“你这破篓子,一路颠簸,送到人家手里不成樱桃酱了?”
“你的包装,华而不实,产生太多垃圾。”林晓梅寸步不让。
最后只好各包各的。韩向北这边,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围着桌子包得飞快;林晓梅那边,只有她和一个帮忙的老太太,慢工出细活般地编着篓子,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接着是物流。韩向北联系的是县里最快的快递,价格贵,但保证时效。林晓梅却找了一家刚起步的、主打“绿色物流”的小公司,用的是电动车配送,速度慢,但据说碳排放低。
“碳排放?老子碳都吃不上了,还管它排放?”韩向北觉得这女人脑子里绝对灌了浆糊。
最要命的是客户反馈。几天后,陆陆续续的评价来了。韩向北那包装精美的樱桃,有不少人称赞卖相好,但也有几条刺眼的评论:
“甜是甜,但好像少了点樱桃味儿。”
“吃多了舌头有点发麻,是不是打药了?”
而林晓梅那边,销量寥寥,却几乎全是好评:
“樱桃虽然小,但味道特别浓,是小时候的味道!”
“篓子太有感觉了!支持生态农业!”
“酱很好吃,天然的味道!”
韩向北盯着屏幕上那“小时候的味道”几个字,眼睛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娘的,老子投入那么多,化肥、农药、精心管理,倒比不上她那些“天生天养”的歪果子?
合作的“牛车”,还没走出村口,就陷进了理念不合的泥沼里,轮子空转,溅起一片泥泞的争吵。
这天下午,为了一批要发往省城的混合订单(既有韩向北的樱桃,也有林晓梅的酱菜),两人又吵了起来。韩向北坚持要用冰袋和泡沫箱保温,林晓梅则认为她的酱菜无需冷藏,冰袋浪费且不环保。
争吵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小军缩在电脑后面,不敢吱声。几个合作社的社员扒在门口看热闹,交头接耳。
“你这就是固执!迂腐!”韩向北气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什么都按你那套来,生意还做不做了?”
“只顾眼前方便,不顾后果,才是真正的迂腐!”林晓梅脸色苍白,但眼神毫不退缩。
“后果?什么后果?老子只知道再卖不出货,合作社就得散伙!大家就得喝西北风!”韩向北积压了数日的怒火、焦虑、以及对林晓梅那套理论潜意识里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他往前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林晓梅的鼻子上,口不择言地吼道:
“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少爷小姐!下来镀镀金,玩什么情怀!摆弄几下土坷垃就以为懂农业了?你们他妈的挨过饿吗?知道饿得前胸贴后背、看见观音土都想啃两口的滋味吗?啊?!你们哪懂我们这些泥腿子怕穷、怕饿、怕被人瞧不起的滋味!”
仓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韩向北粗重的喘息声。
林晓梅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夹杂着个人攻击的怒火冲击得站立不稳。她看着韩向北那双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疯狂和一种她似乎无法理解的、深切的痛苦。
她的嘴唇颤抖着,几次想开口,却都没发出声音。忽然,她猛地抓起桌面上一个用来试吃的、装着半杯樱桃酱的玻璃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摔在了两人之间的水泥地上!
“哐啷——!”
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仓库里凝滞的空气。粘稠的、暗红色的樱桃酱四处飞溅,像一摊泼洒开的、凝固的血。几滴酱汁溅到了韩向北的裤腿上,也溅到了林晓梅自己的鞋面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
韩向北也愣住了,他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看着林晓梅因为极度愤怒和委屈而剧烈起伏的肩膀。
然后,他看见林晓梅慢慢地,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伸到他面前,猛地将袖子捋到了胳膊肘。
那手腕往上,白皙的皮肤上,赫然交错着几道扭曲的、狰狞的、淡粉色的疤痕!像几条丑陋的蚯蚓,匍匐在那里,诉说着某种触目惊心的过往。
“饿的滋味?穷的滋味?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林晓梅的声音很低,却像冰碴子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韩向北,你以为……只有你们在土里刨食的人,才配叫苦吗?”
她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混进地上那摊暗红的樱桃酱里。
“我妈……就是吃了太多有问题的东西……才得的癌……她走的时候……皮包骨头……”她的声音哽咽,破碎,却带着一种锥心的力量,“我搞生态,不是玩!不是情怀!我是怕……怕更多的人……像她那样……”
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放下袖子,遮住那些伤痕,转身冲出了仓库门,消失在午后刺眼的阳光里。
韩向北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地上那摊碎裂的玻璃和粘稠的酱汁,还有那几道惊心动魄的疤痕,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他那些关于饥饿和贫穷的咆哮,在她那沉默的伤痕面前,突然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仓库里静得可怕。社员们面面相觑,悄悄散去了。小军缩着脖子,假装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
韩向北慢慢地蹲下身,看着那摊暗红色的酱。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放进嘴里。
一股极其浓郁的、带着果酸和微妙苦涩的滋味,在他舌尖轰然炸开。那味道,和他合作社那些单纯甜腻的樱桃,截然不同。
他仿佛尝到了土地的另一种表情,和着眼泪与伤疤的咸涩。
那架陷入泥沼的牛车,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决绝的一摔和那无声的伤痕,震得脱离了最初的僵持,开始以一种更沉重、更缓慢的方式,向着未知的前路,艰难地,重新挪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