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像个喝醉了酒的泼皮,把一整坛子惨白惨白的日光,胡乱泼洒在马家屯的土地上。天是高,却高得空洞,云彩薄得像寡妇脸上最后的胭脂,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可这地上,却憋着一股邪劲儿。尤其是屯东头那几百亩棉田,像是被哪个路过的野神仙施了疯魔咒,那棉桃儿,简直不是一天一个样儿,是一个时辰一个样儿地疯长。
刚入秋时还只是青涩的小疙瘩,藏在墨绿色的叶片底下,羞答答的。可这几日,它们像是吹了气似的,争先恐后地胀大、饱满,撑得外面那层青褐色的硬壳儿“嘎巴嘎巴”作响,裂开一道道不堪重负的缝隙。从那缝隙里,迫不及待地探出簇簇雪白的、茸茸的棉絮来。那白,不是纯粹的白,带着点灰,带着点潮气,在过分明亮的日头底下,白得有些刺眼,白得有些蛮横。远远望过去,偌大一片棉田,不像丰收的景象,倒像是刚下了一场诡异的、只覆盖地面的厚霜,或者更像一片无边无际的盐碱地,泛着死气沉沉的、令人心慌的白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生机勃勃又带着腐败气息的味道。是棉桃裂开时迸发出的青涩汁液味,混着泥土被秋阳蒸腾出的土腥气,还有一种……属于植物生殖的、甜腻而黏稠的气息。这味道热烘烘地裹着人,钻进鼻孔,沉入肺腑,让人无端地觉得憋闷。
打谷场上,刚收上来的谷子还没扬净,金黄的谷粒和灰白的秕糠堆成了小山。一群半大小子没了平日的活泛劲儿,蔫头耷脑地靠在谷堆的阴影里,躲避着依旧毒辣的秋阳。只有刘大眼,像是浑身有使不完的贱力气,成了这沉闷午后唯一的活宝。
他不知从哪儿学来了马寡妇跳井那天的模样,正撅着屁股,弓着腰,一只手虚虚地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另一只手则捂着自个儿的胸口,脸上做出一种扭曲的、既像哭又像笑的怪相,喉咙里还发出“嗬嗬”的、模仿溺水的声音。
“俺的娘哎……俺不活了啊……噗通……”他怪声怪气地叫着,猛地往地上一趴,溅起一阵尘土,然后四肢开始胡乱地划拉,活像一只被扔上岸的王八。
小子们起初还憋着,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点燃了炮仗的引信,顿时引来一片哄堂大笑。几个半大小子笑得前仰后合,捶打着身边的谷堆,眼泪都飙了出来。这笑声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回荡,显得有些刺耳,带着一种残忍的、未经世事的快意。
“学得像!大眼叔,再学一个她是怎么在水里扑腾的!”一个豁牙小子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喊道。
刘大眼更来劲了,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准备再来一出更精彩的。
就在这时,谁也没留意到,疯爷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打谷场边的。他依旧抱着他那本油渍麻花的破书,像一道沉默的、肮脏的影子。眼看着刘大眼又要撅起他那难看的屁股,疯爷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与他平日癫狂状态截然不同的厉色。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呜咽,猛地抡起了那根从不离手的枣木拐棍。
那拐棍带着风声,又快又狠,精准地抽在了刘大眼撅起的腿弯上!
“嗷——!”刘大眼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像一口被抽掉了底袋的粮食,“噗通”一声重重地跪趴在了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笑声戛然而止。小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张着嘴,愣愣地看着。
疯爷站在那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乱草般抖动。他拿拐棍指着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刘大眼,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像用钝刀子在割每个人的耳朵:
“你个没腚眼子的兔崽子!连娘们的手都没拉过,就敢在这儿学驴叫唤!大腿根子发软,心眼子跟着屁股走,不栽进粪坑里淹死,算你祖上积了八辈子德!”
他骂得唾沫横飞,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刘大眼身上,也砸在周围那些愣怔的小子们心上。
刘大眼趴在地上,捂着火辣辣疼的腿弯,不敢再吭声,只剩下倒吸凉气的份儿。
疯爷骂完了,也不看众人的反应,抱着他的破书,佝偻着背,一步三晃地,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打谷场边缘那片枯黄的杂草丛后。
寂静重新笼罩了打谷场,比先前更加沉重。只有远处棉田里,那看不见的、此起彼伏的棉桃爆裂声,还在隐约传来,“噼啪……噼啪……” 细微,却持续不断,像是无数个小小的、被强行撑开的生命,在发出最后的、无人倾听的呐喊。那声音混在风里,钻进人的耳朵,莫名地让人想起货郎那面沉入井底的拨浪鼓,想起马老六逃跑时仓皇的背影,想起马寡妇那微弱起伏的、绿色的胸膛。
小子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隐约的不安。他们不再觉得刘大眼的模仿好笑了,疯爷那几句没头没脑的疯话,像几根看不见的刺,扎进了他们刚刚开始感知世界的心眼儿里。
棉桃还在不知疲倦地爆裂着,雪白的棉絮膨胀开来,像是要淹没一切。那无边无际的、刺目的白,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静静地反射着光,仿佛在无声地祭奠着什么,又像是在孕育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