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彻底死寂了。
风不再流动，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气和皮肉焦糊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侥幸残喘的胸口。视野所及，大地仿佛被巨兽啃噬过，坑洼遍地，焦黑的断肢与破碎的法宝残片混杂在一起，黏在发黑的血泥里。几处未熄的魔火仍在岩缝间幽幽燃烧，舔舐着早已不成形的尸骸，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噼啪声。
劫后余生的喘息声粗重而撕裂，间或夹杂着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哼。残存的正阳门弟子，个个带伤，衣袍尽染，或倚或趴，眼神空洞地望着被魔云染成一片污浊的苍穹，尚未从鬼门关前走一遭的骇怖中回神。
吴昊然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碎成了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针扎似的剧痛。他踉跄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那个静立的身影前。昔日里光华熠熠的赤金长剑，此刻成了支撑他不至于瘫倒的拐杖，剑尖深深插入血污泥土，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抬起血迹斑斑的脸，望着凌绝，那张年轻的脸上混杂着近乎崩溃的感激、濒死的后怕，以及一种目睹非人伟力后、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他嘴唇哆嗦着，几次张口，才发出嘶哑得不成调的声音：“凌绝兄……”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牵动内腑伤势，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子溅落在凌绝的衣摆上，“今日……今日你又救了我等一次，若非你出手，雷霆扫灭魔氛，我正阳门…我正阳门上下数十弟子，必将尽数…尽数葬身于此，尸骨无存！此恩…此恩…”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对着凌绝，用尽全身残余的气力，深深地、几乎将额头触到地面地揖了下去。他身后，那些尚能动弹的正阳门弟子，也挣扎着，匍匐着，行此大礼。
凌绝微微侧身，并未受全礼。抬臂虚扶的动作显然牵动了伤势，让他英挺的眉峰骤然蹙紧，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一丝暗红的血线不受控制地自嘴角溢出，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滴在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前襟上。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仿佛名贵的瓷器，下一瞬就要碎裂开来。然而，那双眼睛却未被重伤磨去锋芒，依旧锐利如寒夜孤星，冷冷扫过满目疮痍的山谷和那些惊魂未定、如同受惊雏鸟般的弟子。
“举手之劳。”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沙哑低沉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显而易见、几乎要压垮脊梁的疲惫，“此地…不宜久留。”他顿了顿，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方才动静太大，残余魔气未散，恐为引信，魔崽子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尔等…速速疗伤，尽快撤离。”
他目光微垂，左手勉力在腰间那枚看似古朴的储物戒上一抹，指尖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几枚白玉丹瓶出现在他掌心，瓶身温润，隐隐有灵光流转，甫一出现，清冽沁人的药香便稍稍驱散了周遭令人作呕的血腥。他看也未看，随手抛给吴昊然：“这些丹药，药性尚可，应能暂缓尔等伤势。”
吴昊然慌忙接过，玉瓶入手竟带着一股奇异的温热，那药香只吸入一丝，便觉胸腹间翻腾的气血都平复了少许。他虽非丹道大家，却也知此丹绝非凡品，怕是宗门内长老都未必能轻易拿出。手中玉瓶顿时重逾千斤，心中感激与震撼更是无以复加，喉头滚动，还欲再说些肝脑涂地、结草衔环的话来。
凌绝却已蓦然转身。他的视线越过累累尸骸，穿透稀薄魔氛，死死钉在东南方向——那是先前青衣人身影消失的方位。那惊鸿一现、淡如烟絮的身影，那轻描淡写间湮灭滔天魔威、近乎道法自然的恐怖手段，还有最后……最后落在他身上那一道复杂难辨、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却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是谁？
正道隐世的前辈？不像。那气息中正平和之下，潜藏着一丝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无与寂冷。
是敌？若是敌人，方才他与魔头两败俱伤之际，正是出手最佳时机，甚至可与魔道联手，将自己与正阳门彻底抹去。
是友？那为何不留一言，不见其面，眼神深处那抹难以捕捉的意味，更像是一种…审视？或者说，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无数的疑窦如同毒藤，在他本就因重伤而阵阵刺痛的识海中疯狂滋生缠绕。他猛地甩了甩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引得眼前一阵发黑，神魂如被针扎。不能再想！当务之急，是立刻、马上与石浩他们汇合！他此刻状态极差，体内那股由血煞魔雷带来的怨力如附骨之蛆，不断侵蚀经脉丹田，亟需绝对可靠之人护法，全力逼出。同时，这神秘青衣人的出现，事关重大，也必须立刻告知石浩与蓝玲儿，令曙天盟暗中探查。
“保重。”
不再有丝毫迟疑，凌绝甚至未再看吴昊然一眼，只从喉间挤出两个冰冷的字眼。身形一晃，便如一道被淡薄曦光勉强勾勒出的灰色幽影，瞬间融入侧方扭曲焦黑的林木阴影之中，施展劫灰无间步，朝着来时那处隐秘裂隙方向，疾驰而去。
纵然重伤，身法依旧快得诡魅，几个起落间，便已彻底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与沉郁的山色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吴昊然徒劳地伸了伸手，最终只能对着那片空寂的山林，再次深深揖下，久久未能直身。手中的玉瓶，烫得灼心。
……
疾风刮过耳畔，如同钝刀切割。
凌绝强行压制着体内早已乱成一锅沸粥的气血，还有那股盘旋在丹田、不断试图冲击心脉的阴冷血煞怨力。他将速度提升至当前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心跳呼吸。
寂灭星璇在识海深处缓缓旋转，散发出微弱而顽固的灰红色光芒，如同风暴中最后一盏孤灯，勉强维系着伤势不再急剧恶化，一丝丝极细微地吞噬化解着侵入经脉的异种能量。
然而，越是接近那处藏于山腹、被天然阵法与蓝玲儿星域秘术双重遮掩的裂隙，他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便愈发清晰、尖锐，最后竟化作冰凉的触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太安静了。
死一样的寂静。
按照最初严苛的约定，无论他离去多久，石浩率领的小队必须始终保持最高警戒等级。以清风的阵道修为和谨慎性子，至少会在外围十里范围内，布下不下三重隐匿与预警结合的阵法。陈墨那家伙，也必定会在外围关键节点，留下数道极其隐晦、唯有他们几人才能辨认的独特剑意标记，既是警示，也是指引。
可如今，他已突入裂隙外围十里，神识如触须般小心翼翼铺开，却感知不到任何熟悉的灵力波动！没有阵法的微弱涟漪，没有剑意的凛冽锋芒，什么都没有！仿佛他们从未在此停留、布防过！
难道……出事了？！
这个冰冷的念头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窜起，朝他神魂最脆弱处狠狠噬下！让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骤停！
不！绝不可能！
那处裂隙之隐蔽，是他亲自选定，深入山腹，入口有天然迷障与幻阵，加之蓝玲儿不惜损耗本命星辰之力施加的“空纱”秘术，即便是有合体后期的大魔头从附近掠过，若不一寸寸用神识仔细扫描探查，也绝难发现端倪！石浩性格沉稳坚毅，临阵经验丰富，萧破岳勇猛霸道，蓝玲儿机敏无双，陈墨剑走轻灵，清风阵道诡变…这支小队战力不俗，即便真的遭遇不可力敌的强敌，也绝无可能连一丝求救讯息、一点挣扎抵抗的痕迹都无法传出，就这般……
他不敢再想下去，齿缝间渗出冰冷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咬破了口腔内壁。速度再次强行提升，左肩那道被魔雷擦过的伤口早已彻底崩裂，鲜血浸透衣衫，又被他奔行时带起的劲风甩落在身后枯黄的草丛中，他却浑然不觉。
近了！更近了！
那伪装得极好的裂隙入口终于出现在感知边缘——藤蔓依旧缠绕如巨蟒，岩石依旧嶙峋斑驳，与他离去时一般无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这过分的“正常”，却让凌绝心中的寒意瞬间攀升至顶点！
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减速，他的身形如同被阴影吞噬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掠入那狭窄的入口。
光线陡然一暗。
裂隙之内，空荡、死寂、冰冷！
没有石浩厚重如山的身影，没有蓝玲儿周身闪烁的细微星辉，没有萧破岳那柄标志性的巨刃插地留下的痕迹，没有清风布阵时常用的阵盘碎片，更没有陈墨那若有若无的缥缈剑气……
什么都没有！
他们之前修整的那块相对平整的巨大岩石上，冰冷彻骨，连一丝一毫的体温残留都未曾留下，光滑得像是被什么力量仔细抹平过。空气中，只残留着几缕微弱到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散于虚无的灵力气息——那是石浩的沉浑、蓝玲儿的空渺、萧破岳的暴烈…证明他们确实曾在此停留，并且时间不短。
但此刻，人去洞空！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凌绝的心脏，在这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拖拽着，朝着万丈冰窟最深处急速坠落！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石浩师兄！”
“玲儿！”
“萧破岳！”
他压抑着嗓音，从喉咙深处迸出几声低沉的嘶吼，如同困兽濒死的哀鸣。磅礴浩瀚的神识之力再无任何保留，如同决堤的洪荒巨浪，以他自身为中心，轰然向着四面八方疯狂爆涌而出！炼虚后期巅峰的神念这一刻燃烧般释放，化作无数道无形却锐利无匹的触须，以近乎自毁的方式，狂暴地扫过裂隙内的每一寸岩石，每一片苔藓，每一条缝隙，感知着空气中最细微的灵力涟漪与能量残留！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方圆百里，山峦、密林、溪涧……除了那些弱小的、因为恐怖神识掠过而瑟瑟发抖的虫豸野兽，根本感知不到任何属于石浩他们的强大生命气息！没有留下任何预定的紧急记号，没有灵力剧烈爆发后的残留，没有法宝破碎的碎片，没有血迹，甚至连一丝一毫挣扎、打斗的痕迹都找不到！
他们，连同他们存在的一切证据，就像是被一只来自九幽地狱的无形巨手，从这个世界上轻轻一抹，便彻底蒸发了一般！
“不可能——！”凌绝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颤抖和慌乱。他猛地闭上眼，又豁然睁开，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赤红！寂灭星璇被催动到前所未有的极致，疯狂旋转，灰红色的光芒甚至透出体表，试图捕捉、分析这片空间里可能残留的、更为细微、接近于法则层面的波动痕迹。
一无所获！
彻底的、令人绝望的一无所获！
是谁？究竟是谁？！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瞒过他的感知，以这种鬼神莫测的手段，将他麾下最强的一支小队和曙天盟众悄无声息地整体掳走，甚至让拥有星辰感应之力的蓝玲儿都来不及发出半点警示？是合体巅峰？甚至是大乘期的老怪物亲自出手？不！若是那般存在，对付石浩他们如同碾死蝼蚁，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为掳人？这根本说不通！
难道……是他们接到了什么无法抗拒的紧急讯息，主动撤离？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他狠狠掐灭。不可能！没有他的亲口命令，以石浩的死忠和蓝玲儿的谨慎，绝不可能擅自离开这预定汇合点，更不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标记或讯息！绝无可能！
除非……队伍内部出了极其致命的变故？有内奸？或者，遇到了某种超越他们理解、让他们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甚至无法产生抵抗念头的恐怖存在？
各种混乱、惊悚、冰冷的猜测如同无数条带着倒刺的毒藤，疯狂地噬咬、缠绕着他的神魂。体内原本被强行压制的血煞怨力受到这剧烈情绪波动的猛烈冲击，顿时如同脱缰的疯魔，轰然躁动起来，在他经脉间横冲直撞！
“噗——！”
一大口暗沉发黑、带着浓郁死气的污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洒落在冰冷灰白的岩石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他身体剧烈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不得不猛地将劫烬刀狠狠拄在地上，刀尖与岩石摩擦爆出一溜刺眼的火花，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剧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淹没他的意识。重伤未愈、力量透支、担忧、愤怒、疑惑、以及那彻骨的冰冷寒意……种种负面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绝望的网，要将他彻底拖入无底深渊。
他死死攥紧劫烬刀冰冷粗糙的刀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苍白得毫无血色。
就在他心神几乎要失守的这一刻——
他那极度扩张、已然延伸到极限、甚至开始灼痛的神识边缘，在极其遥远、仿佛隔了无数重山峦的某个方向，极其隐约地，捕捉到了几道微弱、却异常邪恶阴冷、充满了暴虐与贪婪的魔识波动。
这些魔识似乎肆无忌惮，正毫无顾忌地交流着，仿佛根本不在意会被谁窥探到。那断断续续、夹杂着大量残忍意念的波动中，有几个字眼被反复提及，异常清晰，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凌绝的感知：
“断魂谷……”
“诛天大会……”
“诱饵……那几个硬骨头……哼……”
“……凌绝……必来……”
“……骨魇少主……已布下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断魂谷！诛天大会！骨魇！
凌绝的瞳孔在这一瞬间，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最冰冷的针尖状！所有的混乱、虚弱、痛苦、彷徨，在这一刻被一股凭空涌起的、冰寒彻骨、足以冻结灵魂的滔天杀意瞬间碾碎、取代！
陷阱！
一个针对他凌绝的、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阴谋陷阱！
骨魇！召开这所谓的“诛天大会”，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以他最在意的人为饵，逼他现身，自投罗网！而石浩、蓝玲儿他们的离奇失踪，绝对与此会脱不了干系！无论他们是已被擒获作为人质，还是听闻消息后贸然前去探查而遭遇不测……他都不能，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虽然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表明他们一定就在断魂谷，但这已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黑暗、最可能的线索！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是修罗血狱，只有万分之一、乃至亿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必须去！
龙潭虎穴又如何？万魔齐聚又怎样？骨魇亲临又怎地？
为了石浩那一声声毫不犹豫的“盟主”，为了蓝玲儿眼中无条件的信任与追随，为了萧破岳、陈墨、清风，为了曙天盟每一位将身家性命、理想信念托付于他、誓死相随的同伴！
凌绝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稳定地，直起了几乎被伤势和重压压垮的脊梁。他抬手，用染血的袖口，一点点擦去嘴角下颌黏腻的血迹。苍白如纸的脸上，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褪去，被一种近乎漠然的、绝对冰冷的死寂与决绝所取代。眼底最深处，那灰红色的寂灭星璇以前所未有的、近乎自毁的速度疯狂旋转，一股压抑到极致、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开、毁灭一切的恐怖气息，从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内部弥漫开来，竟暂时压过了伤势带来的剧烈痛苦与深入骨髓的虚弱。
嗡——！
手中的劫烬刀似乎感受到了主人那沸腾到极致、再无丝毫犹豫的杀意与决死之心，刀身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低沉而兴奋的嗡鸣，那暗沉刀身上蜿蜒的暗红色纹路，骤然亮起，红得刺眼，红得滴血，如同地狱睁开的魔瞳。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空荡、死寂、冰冷得令人窒息的裂隙，目光扫过每一寸岩石，仿佛要将这一幕，将这失去同伴的空虚与刺痛，深深地、永恒地刻入自己的灵魂最深处。
然后，蓦然转身。
步伐踏出，踩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稳定而坚定的回响，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中。他一步步走出这令人绝望的巢穴，走向那片被浓郁魔气笼罩的、象征着死亡与终极陷阱的方向。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拉得很长，孤峭，决绝，仿佛一柄即将投入炼狱烈焰、宁折不弯的孤刀。
目标——断魂谷！
无论那里等待他的是什么，万魔噬心也好，形神俱灭也罢，他都要去闯一闯这所谓的“诛天大会”！
神若挡路，便弑神！
魔若拦途，即戮魔！
至死方休！
《万劫不灭体》功法自动运转，他全速催动噬灵根的吞噬之力，吞噬天地能量灌注已身，疯狂冲刷全身伤势和经脉，阵阵撕心裂肺的痛让他额上冷汗直冒，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挪向断魂谷的方向。他要在到达断魂谷之前，尽最大可能把状态调整到最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