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鎏金铜炉里,龙涎香正燃到好处,烟气顺着镂空的缠枝纹袅袅升起,将御座后的《万国朝贺图》晕得朦胧。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指节在紫檀木案上轻轻叩了叩。
那是刚从大理寺递来的密报,金荣招供的字迹歪歪扭扭,倒像是用尽了最后几分力气。
“王伴伴。”
皇帝的声音带着些微疲惫,却依旧沉稳。
侍立在侧的王内侍连忙躬身。
“奴才在。”
他跟着皇帝几年,最是会看眼色,见皇帝眉宇间的倦色比往日重了几分,便知这几日查金荣一案,陛下定是没睡好。
“去坤宁宫说一声。”
皇帝抬眼望向窗外,檐角的冰棱在日头下闪着光。
“晚膳朕去皇后那里用。”
王内侍心头微动。
自打金嫔被打入冷宫,皇帝已有半月没踏足后宫,今日突然要去坤宁宫,想来是大理寺那边有了眉目,陛下想松快松快。
他忙应道。
“奴才这就去。只是眼下天寒,要不要让御膳房提前炖些参汤?皇后娘娘素来心细,说不定早备下了。”
皇帝嘴角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不必吩咐,她自有章程。”
王内侍退出去时,见小太监正捧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御案后的人。
他心里叹口气,这位年轻的帝王,肩上担着万里江山,连喘口气都得拣着时候。
坤宁宫接到消息时,皇后正坐在窗边翻《女诫》。
明黄色的窗纱被寒风鼓得轻轻颤动,她抬手将落在书页上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银嵌珍珠的耳坠随着动作晃了晃,映得侧脸温润如玉。
“陛下要来用晚膳?”
皇后放下书卷,语气听不出波澜,眼神却亮了亮。
“知道了。去告诉御膳房,按陛下素日的口味备着,再加一道冰糖炖雪梨,昨夜听王伴伴说,陛下有些咳嗽。”
贴身宫女锦书笑着应道。
“娘娘早就算到了?今早刚让小厨房炖了川贝枇杷膏,正温在灶上呢。”
皇后淡淡一笑。
“不过是想着陛下近日劳心,总得润润嗓子。”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对着菱花镜理了理衣襟。
镜中的人穿着月白色绣玉兰花的常服,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端庄气度。
锦书要为她簪支赤金点翠的凤钗,被她按住。
“不必,陛下不喜这些张扬的。”
说着,自己选了支素银的梅花簪戴上。
“去把东暖阁收拾出来,那里暖和些,摆上陛下爱看的《江山舆图》。”
锦书应声而去,心里暗暗佩服。
后宫里的娘娘们为了争陛下的恩宠,不是穿金戴银便是争奇斗艳,唯有皇后娘娘,总把陛下的喜好放在第一位。
就说这东暖阁,原是皇后看书的地方,只因陛下说过一句“这里光线好,看舆图清楚”,便常年备着各式图卷,连熏香都用的是陛下偏爱的檀香,从不掺那些花哨的香料。
酉时刚过,皇帝的明黄色龙辇便停在了坤宁宫门口。
皇后早已候在阶下,见皇帝下辇,微微屈膝行礼。
“臣妾恭迎陛下。”
“免礼。”
皇帝扶起她,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不由蹙眉。
“怎么不在屋里等?天这么冷。”
皇后仰头一笑,眼尾的细纹柔和了许多。
“臣妾想着陛下一路过来定是冻着了,在这儿等,好让陛下一进门就喝口热的。”
说着便引他往里走。
“刚炖好的姜枣茶,陛下尝尝?”
东暖阁果然暖融融的,地龙烧得正旺,墙角的铜盆里养着两株腊梅,开得正盛,香气清冽。
皇帝接过锦书递来的姜枣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连日来的紧绷似乎松快了些。
“陛下尝尝这个。”
皇后递过一碟杏仁酥。
“御膳房新做的,用的是去年的陈杏仁,不燥。”
皇帝拿起一块放进嘴里,酥脆香甜,果然合口味。
他看着皇后坐在对面,正慢条斯理地为他剥橘子,指尖纤细,动作轻柔。
忽然想起刚大婚时,她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陪在一旁,不多言语,却事事周到。
“近日事务繁忙。”
皇帝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歉意。
“许久没来你这里了。”
皇后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他,语气温婉。
“陛下以国事为重,臣妾明白的。前几日听王伴伴说,大理寺那边查得紧,陛下连着几夜没睡好?臣妾让人备了些安神的香囊,陛下带在身边,或许能睡得安稳些。”
她说着从妆盒里取出个素色锦囊,绣着简单的云纹。
“里面是合欢花和薰衣草,不呛人。”
皇帝接过香囊,放在鼻尖轻嗅,果然有种淡淡的清香。
他望着皇后,忽然觉得,这后宫之中,唯有她最懂自己。
那些莺莺燕燕,要么争风吃醋,要么想着为家族谋利,唯有她,从不多问朝政,却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说句贴心的话。
“说起来。”
皇帝拿起一瓣橘子,语气沉了沉。
“金嫔那事,朕当初当真没看出,她父亲竟有如此狼子野心。”
想起金荣在朝堂上的忠心耿耿,想起金嫔入宫时的温顺贤淑,只觉得像场荒诞的梦。
皇后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人心隔肚皮,陛下不必为此自责。金荣藏得深,连大理寺的李大人都查了许久才抓到实证,何况陛下日理万机,哪能事事兼顾?”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帝,目光澄澈,
“再说,这江山有皇叔替陛下守着,陛下放宽心便是。”
皇帝心里一动。
皇叔是先皇的弟弟,手握兵权,却从无觊觎之心,这些年金荣在朝中结党营私,多亏皇叔在暗中提点,才没让他们闹出更大的乱子。
这次查金荣,也是皇叔主动提出,让边防军配合大理寺,堵住了北狄密使的退路。
“你说得是。”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
“朕的身边,值得信任的,也只有皇叔了。”
朝堂上的官员,不是依附这个派系,就是攀附那个势力,连他亲手提拔的几位大臣,面对金荣时都畏首畏尾,唯有皇叔,始终站在他这边,不偏不倚。
皇后见他神色松动,便笑着岔开话题。
“御膳房做了陛下爱吃的糟熘鱼片,臣妾让人热上?再温一壶黄酒,驱驱寒。”
皇帝点头应允,看着皇后起身吩咐宫女,背影端庄从容。
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位皇后守着后宫,有皇叔撑着朝堂,或许这江山,真的能如他所愿,安稳下去。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在窗棂上。
东暖阁里,烛火摇曳,映着两人的身影,一时竟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皇帝端起黄酒,抿了一口,暖意从胃里散开,连日来的疲惫,似乎真的被这片刻的安宁抚平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