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回府,走到书房时,看见案上的莲子羹还剩小半碗,瓷碗边缘留着浅浅的指痕。
窗台上的兰草迎着晨光,叶片上的露珠滚落下来,落在泥土里,悄无声息。
时宜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拂去落在图纸上的一片落叶。
纸上的西洲地图在晨光里清晰可见,从边境的烽火台到城内的粮仓,每一处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她忽然明白,周生辰为何总说西洲是根基。
那里不仅有他亲手筑起的城墙,还有他放在心尖上的家国与故人。
而她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中州的方寸之地,等着他回来。
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等着捷报,等着归人,等着兰草结出花籽的那一天。
巷口的马蹄声早已远去,王府里渐渐恢复了宁静。
只有廊下的风铃还在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诉说着未完的牵挂。
时宜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晨露沾湿了裙角,才缓缓转身回房。
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院外传来成喜的脚步声,带着几分轻快。
“姑娘,该用午膳了。”
成喜是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丫鬟,手脚麻利,性子也活络,知道时宜素来不讲究排场,却总记着漼家的规矩,每日的膳食总要备得丰盛些。
此刻她掀着帘子走进来,手里还搭着块干净的帕子,笑着递过来。
“姑娘先擦把脸,厨房刚炖了您爱吃的冰糖雪梨,我特意让小火煨着呢,热乎着才好喝。”
时宜接过帕子,擦了擦微凉的脸颊,轻声应道。
“好。”
跟着成喜往饭厅走时,远远就闻见饭菜的香气。
推门一看,八仙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
红烧肘子油光锃亮,清蒸鲈鱼卧在青瓷盘里,旁边是两碟时令小菜,还有一碗奶白的鸡汤,连碗筷都摆得整整齐齐,筷子架是用紫檀木刻的莲花样式,是去年母亲特意让人送来的。
时宜在桌边坐下,目光扫过满桌菜肴,忽然轻轻蹙了蹙眉。
成喜正给她盛汤,见她这模样,笑着解释。
“知道姑娘今日没什么胃口,特意多备了几样清淡的,这道莲子百合是刚从后院摘的鲜百合,炖得糯糯的,您尝尝?”
时宜没动筷子,只是看着那道红烧肘子。
那肘子炖得极烂,色泽红亮,是周生辰偶尔会动几筷子的菜。
从前在王府时,若他留在府中用膳,厨房总会做这道菜,他虽吃得不多,却会把最嫩的那块夹给她,说女孩子多吃些肉才有力气抄书。
今日这肘子,大约是成喜记着她的心思,特意吩咐做的。
可他已经走了。
“成喜。”
时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以后不必准备这么多菜了。”
成喜舀汤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她。
“姑娘?”
“就我们两个人,用不了这么多。”
时宜拿起筷子,轻轻拨了拨碗里的米饭。
“每道菜都剩下,怪可惜的。”
成喜放下汤勺,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
“那怎么能行呢姑娘?咱们漼氏是世家大族,府里的膳食向来是有定例的,若是传出去说姑娘顿顿吃得这么简单,怕是要让人说咱们家失了体面……”
“体面不是靠饭菜堆出来的。”
时宜打断她,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几个仆役正在收拾庭院,扫起的落叶堆在墙角,准备拿去当柴烧。
她转过头,看着成喜,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你想想,西洲的将士们在边关戍守,有时连粗粮都吃不上,寒冬腊月里,能喝上一碗热汤就算是奢侈了。咱们在中州安稳度日,若是连粮食都不知珍惜,又怎能对得起那些守着疆土的人?”
她顿了顿,想起周生辰昨夜说的话。
宁朔将军的副将掌管着三座粮仓,若真出了纰漏,西洲的粮草供应会出大麻烦。
那些粮仓里的粮食,是将士们的命,是西洲百姓的依靠,一分一毫都浪费不得。
“世家大族更该懂得节制。”
时宜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口百合。
“省下些粮食,说不定哪天就能送到西洲去,给那些守城的士兵添一碗热粥。”
成喜怔了怔,随即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连忙点头。
“姑娘说得是,是我想少了。那我这就去跟厨房说,以后每日只备三菜一汤,够咱们两人吃就好,绝不浪费。”
“嗯。”
时宜浅浅笑了笑。
“你明白就好。”
成喜转身要去厨房吩咐,又被时宜叫住。
“等等,今日这些菜,让厨房分些给府里的仆役们吧,别剩下了。”
“哎,好!”
成喜应着,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饭厅里只剩时宜一人,她看着满桌菜肴,忽然没了胃口。
拿起汤匙舀了口鸡汤,鸡汤熬得很鲜,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从前在王府的小厨房,周生辰偶尔会亲自下厨,他不擅厨艺,只会煮最简单的面片汤,却总记得她不爱吃姜,会把姜片挑得干干净净,最后还会笨手笨脚地撒上一把葱花,说这样看着热闹些。
那时的汤,明明清淡得很,却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让人记挂。
她放下汤匙,目光落在对面的空位上。
那位置常年空着,只有周生辰留在府中时才会坐,椅背上搭着的椅披,还是去年冬天她亲手绣的,用的是西洲产的羊绒线,摸起来软软的,能挡住些寒气。
如今椅披还在,人却又走了。
算起来,这已是他第三次离开中州。
第一次是去雁门关平叛,她在王府抄书,等了三个月,等来的是他亲笔写的捷报,字迹遒劲有力,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说雁门关的雪停了,很快就能回来。
第二次是去渡口擒金荣,她在宫中伴驾,等了二十日,等来的是他派人送来的一支梅花,说是那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想着她或许会喜欢。
这一次,他要去西洲,她说好要等他回来,等兰草结籽,等入冬前的团聚。
可心里的不舍,还是像潮水般漫了上来。
她想起今早他翻身上马的模样,玄色披风被晨光染成金红,缰绳在他手中微微收紧,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些未说出口的话。
他最终只说了句“照顾好自己”,可她懂,那五个字里,藏着和她一样的牵挂。
他是为了西洲的防务,为了边境的安稳,为了那些在戈壁里戍守的士兵,为了中州城里万家灯火的安宁。
这些她都懂,比谁都懂。
所以纵有万般不舍,她也只能站在原地,笑着说“我在中州等你们”。
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把牵挂藏在心底,把期盼写进日复一日的等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