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更天,窗外的残火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几缕青烟在晨雾里沉浮。
周生辰正对着刺客的尸体沉默,长风忽然从山道上疾奔而来,怀里揣着个油布裹着的木盒,见到周生辰便急声道。
“王爷,宫里连来了三封信,都封在这盒里,说是陛下亲笔。”
时宜接过木盒,解开油布的手微微一顿。
盒子上印着皇室专用的云纹火漆,显然是从刘徽身边直接送出来的。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三封信纸,最上面那封的边角已经磨得发毛,像是被反复摩挲过。
“是刘徽的字迹。”
周生辰拿起信纸,指尖拂过那略显稚嫩的笔画。
第一封信里,刘徽说“刘子行虽关在牢中,但其党羽仍在朝堂上兴风作浪,老臣们阳奉阴违,奏折堆了满桌却无人敢批”。
第二封信写得更急,说“户部尚书借‘军饷不足’为由,迟迟不肯发西洲的粮草,怕是想断了前线的供给”。
最底下那封墨迹未干,只写了短短一句:“皇叔,侄儿撑不住了,父皇的天下要被他们毁了。”
时宜看着信纸上晕开的墨点,像是能看见刘徽伏案写信时的模样。
那个才十六岁的小皇帝,坐在空旷的龙椅上,面对一群老奸巨猾的臣子,怕是连哭都不敢大声。
“刘子行在牢里还不安分。”
萧宴站在门边,僧袍上沾着晨露。
“昨夜暗卫来报,他在牢里喊了半宿,说要见陛下,还说‘周生辰中毒快死了,没人能护着你了’。”
周生辰捏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倒是盼着我死。”
他看向时宜,眼神沉沉。
“中毒的事,绝不能让宫里知道,尤其是刘徽。他本就胆小,若是知道我出事,怕是更撑不住。”
时宜点头,将信纸重新折好。
“那这信……”
话音未落,又有马蹄声从山下传来,这次来的是宫里的老太监李德全,他提着个食盒,见到周生辰便扑通跪下,老泪纵横。
“王爷,您快回吧!陛下今早朝会被户部尚书气得摔了朱笔,现在正抱着先帝的龙袍哭呢!”
“起来说。”
周生辰扶起他。
“户部尚书又做了什么?”
李德全抹着眼泪,从食盒里拿出份奏折。
“他说西洲军饷‘需刘子行旧部复核’,可那些旧部早就被陛下贬斥了,这分明是故意刁难!还有几位老臣,竟说陛下‘年幼失德’,该请太后垂帘听政。他们是忘了先帝临终前说过‘后宫不得干政’啊!”
周生辰看着奏折上“请立太后摄政”的字样,指尖在“太后”二字上停顿片刻。
他想起他都没见过先帝最后一面,而入朝堂便看到坐在龙椅上的刘徽,那时刘徽才十岁。
“王爷。”
李德全见他沉默,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
“刘子行在牢里还说,您不肯回宫,是因为中了北狄的毒,自顾不暇……陛下虽没信,可夜里总偷偷抹眼泪,说是不是自己太没用,留不住皇叔。”
时宜听得心头一紧,看向周生辰。
他解蛊时的凶险,刘徽一无所知。
他忍着伤痛处理刺客的事,刘徽也不知道。
这孩子只知道,那个从小护着他的皇叔,迟迟不肯回来帮他,而朝堂上的豺狼虎豹,正一天天逼近。
周生辰忽然站起身,将那三封信揣进怀里。
“备马。”
“王爷要回宫?”
萧宴皱眉。
“您的伤……”
“不碍事。”
周生辰转头看向时宜,从行囊里取出件素色披风给她披上。
“你和玄真大师先去城外的静云寺,那里有王府的暗卫,等我处理完宫里的事,就来接你。”
他顿了顿,声音放轻。
“别担心,我会小心。”
时宜知道劝不住他,只能替他理了理衣襟,将玄真大师给的固本丸塞进他袖中。
“按时吃药,还有……”
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道。
“别硬撑,若是累了,就想想西洲的杏花,想想我们还在等你回去。”
周生辰的耳尖微微泛红,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跟着李德全往山下走。
晨光里,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只是时宜能看出,他脚步间还有些微的虚浮。
解蛊耗损的元气,哪是一夜就能补回来的。
山道蜿蜒,晨光透过薄雾洒在青石板路上,周生辰翻身上马,李德全紧随其后。
才出禅房所在的山谷,便已能望见山下的城镇轮廓,可越靠近市井,周遭的气息便越发沉郁。
原本该是早市喧闹的时候,街面上却稀稀落落没几个行人。
偶有挑着菜担的农户走过,扁担压得咯吱作响,菜篮里的青菜却蔫头耷脑,像是许久没沾过雨水。
街角的面摊前,老板正用抹布反复擦着油腻的桌面,见有人经过便伸长脖子张望,眼里的期盼落了空,又颓然坐下,对着空荡的汤锅叹气。
周生辰勒住缰绳,目光扫过路边紧闭的店铺。
好几家铺子的门板上贴着“转租”的字条,墨迹被雨水泡得发晕,显然已经贴了些时日。
他记得去年路过此处时,这条街还车水马龙,布庄的伙计会站在门口吆喝,酒肆里能听见划拳的声响,可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般的萧索。
“那是……”
他忽然指向巷口,那里有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捡拾别人掉落的米粒,见有人看过来,慌忙将米粒揣进怀里,缩着肩膀跑开了。
李德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
“入秋以来赋税又加了三成,说是要给北境守军备冬衣,可百姓哪还有余粮?前几日我出宫采买,见城西的破庙里住了十几户人家,都是缴不起税被赶出来的,有个老婆婆……”
他话说到一半,哽咽着打住了。
周生辰沉默地策马前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信纸。
刘徽的信里只说朝堂动荡,却半句没提百姓的处境。
这孩子被围在深宫高墙里,看见的奏折是臣子们筛选过的,听见的回话是太监们修饰过的,他大概以为,所谓的“难”,不过是户部尚书不肯发军饷,是老臣们逼他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