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九月廿二,晨,神都洛阳。
秋日的晨曦来得迟些,天际先是泛起鱼肚白,继而晕染开一层层淡金、浅绯、最后是灼目的亮白。当第一缕毫无温度的晨光刺破云层,落在洛阳城中心那巍峨如山、金顶耀眼的万象神宫最高处的鎏金宝珠上时,整座神都已然苏醒,却笼罩在一种不同寻常的肃穆与紧绷之中。
从天津桥到端门,从天街到则天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尽是顶盔贯甲、手持长戟的千牛卫与金吾卫。他们面容肃然,目光平视前方,甲叶在晨风中偶尔碰撞,发出冰冷清脆的微响。往日这个时辰本该逐渐喧闹起来的街衢坊市,今日却寂静得异乎寻常。百姓被勒令不得随意出门,商铺关门闭户,只有少数胆大的从门缝窗隙中偷偷张望,看着一队队朱紫贵臣的车驾仪仗,在羽林郎的护卫下,沉默而有序地驶向皇城。
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霜气和一种无形无质、却沉甸甸压在人心头的……历史感。
辰时正,万象神宫。
这座由武曌亲自下旨建造、用以替代旧日太极殿作为帝国最高权力象征的宏伟宫殿,今日敞开了它所有的门扉。九重汉白玉台阶沐浴在越来越亮的秋阳下,光洁如镜,倒映着天空流云和两侧肃立的文武百官身影。台阶两侧,巨大的铜龟、铜鹤昂首向天,铜鼎中香烟缭绕,直上湛蓝的穹顶。
文武百官依品秩肃立,从殿内一直排到殿外丹墀,乃至更远的广场。朱紫青绿,冠冕俨然,人人屏息静气,垂手躬身。只有殿角巨大的铜壶滴漏,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丈量着这格外缓慢的时光。
狄仁杰立于文官班首,身穿紫色绣麒麟袍,头戴七梁进贤冠,手持象牙笏板,眼帘微垂,神色沉静如水。他身旁稍后,是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武承嗣脸色灰败,虽然强撑着穿戴整齐的亲王袍服,但眼神涣散,嘴唇紧抿,额角隐隐有汗迹。武三思则显得更加阴沉,目光不时扫过空旷的御阶上方,又迅速垂下,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缩。
武攸宁、武懿宗等其他武氏亲王公侯,站在更后排,个个面色复杂,少了往日的跋扈,多了几分忐忑与茫然。
李旦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绯常服,站在宗室亲王队列的最前方。他脸色依旧苍白,手持一串佛珠,微闭着眼,嘴唇无声翕动,仿佛周遭的肃杀气氛与他全然无关。只是那捻动佛珠的指尖,比平日略显滞重。
李显……不,此刻他还是庐陵王李显,站在李旦身旁稍后的位置。他穿着亲王最高规格的衮冕——九章冕旒,青衣纁裳,山龙华虫章纹肃穆。这身沉重的礼服让他本就有些佝偻的身形更显僵硬。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鞋前三寸的金砖地面,脸色在冕旒垂下的白玉珠帘后显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紧绷的下颌和微微颤抖的双手。汗水早已浸湿了内里的中单,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韦妃今晨为他穿戴时低声的叮嘱、狄仁杰昨日简短的暗示、还有无数个夜晚惊醒的噩梦……所有的一切在他脑中嗡嗡作响。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轰鸣声,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恐惧的丝线。
殿内檀香的气息浓郁得让人头晕。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终于——
“陛下——驾到——!”
拖长的、尖利的宣呼声,如同利刃划破凝滞的空气,从大殿最深处的阴影里传出,一层层向外递送,回荡在空旷的宫殿和广场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轰然响起,声浪几乎要掀翻鎏金的殿顶。百官齐刷刷跪倒,额头触地,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风吹麦浪。
御座后方沉重的帷幕缓缓向两侧分开。
武曌出现了。
她今日穿戴的,是仅次于祭天礼的隆重朝服——深青色绣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的衮冕,头戴垂十二旒白玉珠的平天冠,腰系金玉革带,手持白玉圭。繁复华丽的礼服包裹着她略显单薄却依旧挺直的身躯,平天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唇。她的步伐沉稳而缓慢,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帝国的疆土,带着千钧的重量。两名盛装宫娥手执雉尾宫扇,紧随其后。
她走上御阶,在那张宽大、冰冷、象征着九五至尊的紫檀木蟠龙御座前,缓缓转身,落座。
“众卿平身。”她的声音透过珠帘传出,经过空旷大殿的放大,带着一种金属般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却也比平日更显低沉,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疲惫。
“谢陛下!”百官再拜,起身,垂手肃立。
大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期盼或惊恐,聚焦在那高高在上的御座,和御座旁……那个依旧空置的、略低于御座的席位——太子之位。
武曌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珠帘,缓缓扫过殿下的群臣。在狄仁杰沉稳的脸上略作停留,在武承嗣等人灰败的面容上一掠而过,最后,定格在低垂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李显身上。
她看了他很久。久到李显几乎要承受不住那无形的压力而瘫软。
然后,她微微抬手。
侍立御阶旁的内侍监上前一步,展开手中一直捧着的、明黄耀眼的绫锦诏书。他清了清嗓子,用那种经过特殊训练、能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的尖细而高亢的嗓音,开始宣读:
“门下:朕承天命,抚育万方,夙夜兢惕,不敢遑宁。皇嗣旦,秉性冲和,谦光自抑,屡陈恳款,固辞储副,志不可夺。庐陵王显,早标器望,久着仁贤,虽曾履于短垣,然克己思愆,北疆御侮,有功于国,允协人心,宜膺茂典,以奉宗祧。”
诏书的辞藻华丽而庄重,每一个字都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回响。当念到“北疆御侮,有功于国,允协人心”时,不少朝臣,尤其是那些经历过北疆紧张时期的官员,都不自觉地微微点头。
内侍监的声音陡然拔高,吐出最关键的一句:
“可立为皇太子!复名‘哲’!所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复名‘哲’!”
这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百官心中激起千层浪!许多老臣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惊诧、恍然、乃至一丝激动。李显被废时,被改名为“显”,如今复其旧名“哲”,这不仅仅是名字的恢复,更是一种政治上的“平反”和“复位”信号!意味着他曾经被废黜的“过错”在一定程度上被淡化,他作为“先帝之子、陛下之子”的合法身份被重新确认和强调!
李显……不,现在应该叫李哲了,身体剧烈地一震,猛地抬起头,冕旒上的白玉珠子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发出细碎凌乱的声响。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又迅速涌上一种病态的红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更深层的恐惧。这就……定了?母亲……陛下她,真的……下诏了?复名……哲?
狂喜吗?有一点,但那狂喜像火花一样短暂,瞬间就被巨大的、仿佛要将他吞噬的恐慌淹没。太子……那个位置……接下来会怎样?母亲会如何对待他?那些武家的人会如何?朝臣们会怎么看他?无数的念头和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让他几乎窒息。
“太子殿下——”内侍监拉长了声音,目光投向御阶之下,“请上前接旨——谢恩——”
李哲浑身僵硬,双腿像灌了铅,动弹不得。他求救般看向狄仁杰,狄仁杰微微颔首,眼神沉静;他又下意识看向弟弟李旦,李旦依旧闭目捻珠,仿佛置身事外。
“殿下。”身边传来韦妃压低到极致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她作为太子妃,今日亦有资格站在宗室女眷队列前列,虽距离稍远,但那两个字却清晰地传入李哲耳中。
李哲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却卡在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他强迫自己迈开脚步。
一步,两步……脚下的金砖仿佛变成了棉花,又像是滚烫的烙铁。沉重的衮冕压得他脖子生疼,眼前的珠帘晃动,将御座上母亲模糊的身影切割成破碎的光影。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着,走向那个决定他命运的位置。
终于,他在御阶最下方停住,撩起沉重的衣摆,双膝跪倒,以头触地。冰凉的触感从额头传来,让他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
“儿臣……臣……李哲,”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明显的颤抖,“德薄才鲜,谬蒙圣恩,惶恐无地……北疆微功,皆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狄相辅弼……岂敢贪天之功,僭居储副……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按照韦妃和心腹反复教习的程式,开始“三辞”。
御座之上,武曌静静地看着下方那个伏地颤抖的身影,珠帘后的目光深不可测。她没有说话。
内侍监按照流程,展开第二份早已备好的诏书,再次宣读了立太子的决定,并加以勉励。
李哲再次叩首辞让,言辞更加恳切惶恐。
第三份诏书宣读,语气转为严厉,言“储副关乎国本,岂容再三推诿”。
当内侍监念出“若再固辞,是轻国器,慢君父”时,李哲知道,戏做到这里,该收了。他伏在地上,深深叩首,声音带着哭腔(这一次,倒不完全是假装):“臣……臣不敢!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直起身,双手高举过顶。内侍监步下御阶,将那卷沉甸甸的、象征着帝国未来的明黄诏书,郑重地放在他手中。
入手冰凉而沉重。李哲捧着诏书,指尖都在颤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乃至这个帝国的命运,都将驶向一个全新的、吉凶未卜的轨道。
“太子殿下,请起。”内侍监低声道。
李哲踉跄着站起,捧着诏书,转身,面向殿下的文武百官。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狄仁杰的带领下,百官再次齐刷刷跪倒,朝贺声比之前更加洪亮,也更加……复杂。有人真心欣慰,有人暗藏机锋,有人不甘却不得不低头。
李哲站在御阶旁,第一次,以“太子”的身份,接受百官的朝拜。他努力挺直脊背,可那身沉重的衮冕和手中更沉重的诏书,让他几乎难以负荷。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头,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都写满了敬畏与算计。他感到一阵眩晕。
御座上的武曌,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透过珠帘,听不出喜怒:“太子既立,国本已定。望尔克勤克俭,修德进业,上承宗庙之重,下慰臣民之望。自即日起,每日至光政殿,与宰相共议政事,熟悉国务。然——”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遍大殿:“非奉朕特诏,不得干与政令决断。东宫一应属官,由朕亲简。望太子……好自为之。”
“儿臣……遵旨!定当兢兢业业,不负陛下厚望!”李哲连忙躬身应道,心中却是一片冰凉。每日旁听,不得干政,属官由母亲指定……这哪里是放权?分明是更严密的监控和更赤裸的制约。太子之位,是荣耀,更是一个华丽而坚固的囚笼。
“退朝。”武曌不再多言,起身。
“恭送陛下——!”
在又一次山呼声中,武曌转身,消失在帷幕之后。那沉重的帷幕缓缓合拢,将御座和那个刚刚被册立的太子,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百官开始有序退散。低语声、叹息声、衣袍摩擦声渐渐响起。狄仁杰走到李哲面前,深深一揖:“老臣,恭贺殿下。” 他的目光沉稳,带着不易察觉的鼓励。
李哲连忙还礼:“全赖狄相……及诸位臣工。”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也勉强挤着笑容上前道贺,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李旦则只是远远地对他合十为礼,便转身默默离去,背影萧索。
李哲捧着诏书,在韦妃和东宫新配备的属官(大多是陌生面孔)的簇拥下,步出万象神宫。秋日已高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微微眯起眼,望着前方巍峨的宫阙和湛蓝的天空。
手中诏书的重量,肩头衮冕的压力,还有母亲最后那句冰冷的“好自为之”……一切都在提醒他,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更加凶险、更加漫长的博弈的开始。
他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挺直了背,朝着东宫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在他身后,万象神宫巨大的阴影,缓缓覆盖了半个广场,也将那个刚刚被填上的“太子”之位,笼罩在一片明暗交织的光影之中。
尘埃,似乎落定了。
但又似乎,只是被暂时扬起的尘埃,在阳光的照射下,飞舞得更加纷乱,等待着下一次未知的沉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