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公元697年)六月,神都洛阳。
盛夏的暑气,如同黏稠的湿布,沉甸甸地包裹着神都的宫阙殿宇。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短暂地冲刷了天地,却未能带来多少清凉。雨歇后,夕阳挣扎着从铅灰色的云层缝隙中挤出几缕昏黄的光,无力地涂抹在万象神宫湿漉漉的琉璃瓦顶上,很快便被蒸腾而起的地气与暮色吞没。
今日是大朝会。契丹“平定”后的首次正式庆典。
殿内,巨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驱散了些许暑热,却驱不散弥漫在百官心头那股更为凝重的、无形的压抑。香炉中龙涎香的气息,与玉阶下文武官员官袍上熏染的、各种复杂的体味与紧张情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不安的氛围。
武曌端坐于御座之上,头戴平天冠,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服,庄重威严,无懈可击。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将她大部分面容笼罩在一片珠玉摇曳的朦胧之后,唯有一双凤目,锐利如初,透过珠帘的间隙,冷静地、一寸寸地扫视着殿下肃立的群臣。
“……赖祖宗庇佑,陛下神武,将士用命,今契丹逆酋授首,北疆粗安。此诚神功浩荡,天命所归!谨奉天应人,改元神功,大赦天下,与民更始……”
宣制官的声音洪亮而顿挫,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符合礼制,每一个词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与“皇周”的威严。然而,殿下的反应却颇为微妙。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依制山呼跪拜,声音整齐划一,动作恭敬虔诚。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许多细节。武承嗣、武三思等武氏亲贵,跪拜时腰背挺得格外笔直,脸上努力挤出与有荣焉的振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御座,带着试探与期盼——他们在等待,等待陛下对“功臣”的进一步封赏,更在等待那悬而未决的“国本”议题,是否会因此次“大捷”而向他们倾斜。
而以狄仁杰、娄师德、姚崇等为代表的务实派与潜在的李唐同情者,行礼时则显得更为沉静。他们面色凝重,并无多少“胜利”的喜色,眼神深处藏着的是对河北惨状的忧虑,对国库空虚的焦虑,以及对这“胜利”背后巨大代价的清醒认知。他们也在等待,等待陛下接下来的举措,是否会如狄仁杰密奏中所期许的那样,转向务实安民,乃至在“归李”问题上有所松动。
更多的中下层官员,则是一副标准的恭顺模样,低眉垂目,让人看不清真实情绪。只是那过分规整的仪态下,似乎也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与茫然。这一年多的战事,如同一场漫长的噩梦,消耗了太多,也改变了太多。
“众卿平身。”武曌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平稳,听不出波澜。
百官起身,垂手侍立。
武曌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契丹小丑,自取灭亡,不足为道。然北疆扰动,河北疲敝,百姓受难,朕心实恻。着户部、工部、吏部,会同河北道,详议善后赈济、安抚流亡、减免赋税、修葺城防诸事,限期半月,条陈奏来。”
她没有大肆宣扬武功,没有立刻封赏“功臣”,而是将议题直接引向了最棘手、也最实际的战后重建。这让不少务实之臣心中稍安,也让一些期望借机攫取政治资本的人略感失望。
“狄仁杰。”她点名。
“臣在。”狄仁杰出列。
“卿曾任河北道巡抚大使,熟知边情民瘼。此番善后事宜,朕委卿总领协调,各郡县官吏,若有推诿懈怠、侵吞赈款者,卿可先行处置,再行奏报。”
“臣,遵旨。”狄仁杰深深一揖,心头却无多少轻松。这副担子极重,但也是陛下给予的信任与施展空间。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尽可能为河北百姓多做些实事。
接着,武曌又处理了几件日常政务,语气始终平稳,决策干脆利落,仿佛那场震动国本的战争从未发生过,她依然是那个乾纲独断、掌控一切的圣神皇帝。
然而,站在御阶之侧,距离最近的太平公主,却从那平稳的声线下,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那是精力过度消耗后的痕迹。她更看到,母亲那被宽大衮服遮盖的肩背,似乎不如往日那般挺直如松,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会有极其微小的、几乎不可见的松懈。还有,母亲的目光在扫过武承嗣等人时,那一闪而过的、深藏眼底的复杂神色,是失望?是权衡?还是别的什么?
母亲在强撑。 这个认知让太平公主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有对母亲不易的些微体谅,有对帝国前途更深的忧虑,也有一种……自己正被推向舞台中央、责任重压随之而来的凛然。
朝会在一片看似正常、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百官再度行礼,鱼贯退出万象神宫。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消失,夜幕降临,宫灯次第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