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灯火煌煌,却照不亮御案前那片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渊薮。白日里由索元礼、周兴等人“精心”炮制的数份宗室谋反案卷宗,此刻如同带着血腥气的巨石,沉沉地压在御案之上。与之前处置普通官员的卷宗不同,这些涉及亲王、郡公的案卷,其“罪证”之“翔实”,罗织之“周密”,更是触目惊心。
上官婉儿垂首立于御案之侧,已然铺好了专用的诏敕用纸,研好了浓稠的墨。她感到自己的指尖冰凉,仿佛血液都在这压抑的氛围中凝固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耳膜。
武媚端坐于御座,面容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潭。她一份份地翻阅着那些卷宗,速度不快,目光在那些伪造的书信片段、被屈打成招的口供、以及酷吏们牵强附会的“推论”上缓缓移动。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愤怒、惋惜,或是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阅与权衡。
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了韩王李元嘉的卷宗末尾。那里,索元礼用朱笔以激愤的口吻写着:“韩王元嘉,身为宗室之长,不思报效,反阴结诸王,交通巴州,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实属十恶不赦!臣恳请圣裁,以正国法!”
殿内静得可怕,连更漏的滴水声都仿佛被这沉重的寂静吞噬。
武媚提起那支决定着生死的朱笔,笔尖在砚台中饱蘸了朱砂,那红色,艳得刺目。她没有丝毫迟疑,在索元礼的请示旁,批下了四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
“削爵,赐自尽。”
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决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这五个字,却代表着一位高祖亲子、大唐韩王的终结。
上官婉儿的心脏猛地一抽,几乎要跳出喉咙。她强行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颤抖的手腕稳定下来,开始根据这冰冷的朱批拟写诏书。笔尖落在光滑的诏纸上,她觉得那不是在书写,而是在用刀刻。
“制曰:韩王李元嘉,受国厚恩,位列藩辅,乃敢包藏祸心,阴结党羽,交通罪逆,图危社稷……天道不容,人神共愤。着即削去韩王封爵,废为庶人,赐自尽。其家产没官,子孙皆流岭南。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笔尖,也烫在她的心上。她必须用最规范、最冰冷的官方语言,将这场基于构陷的屠杀,包装成合乎法度、彰显正义的裁决。
紧接着是鲁王李灵夔。武媚的朱批同样迅速、冷酷:
“同罪,赐死。”
上官婉儿再次落笔,拟写又一道催命符。笔下是鲁王的“罪状”与最终的裁决,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鲁王那温文尔雅、醉心书画的模样。那样一个人,如何会“谋反”?
然后是霍王李元轨、黄国公李撰、东莞公李融……御案上的朱批一道道落下,或“赐自尽”,或“流放绝域”,或“诛其党羽”。每一道朱批,都伴随着上官婉儿一道相应诏书的拟写。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麻木的工匠,在流水线上制作着死亡的宣告。额间那朵朱砂梅,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太后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捆缚在这权力的绞盘之上,让她亲眼目睹,并亲手将这针对李氏宗亲的血腥清洗,一字一句地,化为具有法律效力的、无可更改的残酷现实。
朱批如血,诏令如刀。
她在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紫宸殿内,于无声处,听着骨肉倾覆的轰鸣,闻着那自笔墨间弥漫开来的、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手中的笔,重逾千斤,每一次提起,都耗费着她全部的力气与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