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紫宸殿的喧嚣终于暂时平息。上官婉儿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那间位于殿阁僻静处的小小值房。房门在身后合拢,将外间残留的、仿佛带着铁锈与血腥气息的空气隔绝开来,却隔不断脑海中反复回响的朱批断语与那一道道冰冷诏令的字句。
值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她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倦怠的脸庞,以及额间那朵在昏暗光线下愈发显得殷红如血的梅花。
白日里的一切,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心头。索元礼那谄媚中带着狠戾的眼神,太后御座上不容置疑的平静,还有那些仅凭风闻告密便被裁定命运、名字化作卷宗上冰冷文字的官员……“流放崖州”、“下御史台狱”,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的神经上。
她伸出手,指尖微颤,轻轻触碰那朵朱砂点就的梅花。冰冷的触感之下,仿佛能感受到皮肉深处那道青黑黥痕的隐隐作痛。这朵梅,是她不甘屈辱的抗争,是她于绝境中为自己挣来的傲骨。可在此刻,它却仿佛与那些由她亲手拟写的、沾着无形鲜血的诏令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联系。
太后需要刀,索元礼之流便是那最锋利的刀。而自己呢?自己这笔墨,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刀?只是这刀不见血,却同样能断送前程,乃至性命。
一种深切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她扶住妆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在这权力的核心,仁慈是奢侈品,天真便是取死之道。太后能用她,自然也能毁了她。今日她可以执笔拟定流放他人的诏书,他日,若有一丝行差踏错,或仅仅是失去利用价值,那卷宗上的名字,未尝不会换成“上官婉儿”!
镜中那朵红梅,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风骨的象征,更像是一个醒目的靶心,一个提醒她时刻身处悬崖边缘的警示。它提醒着她,所有的恩宠与立足之地,都建立在如履薄冰的谨慎与不可或缺的价值之上。
她缓缓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的些许迷茫与挣扎迅速褪去,重新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所取代。
她不能倒,更不能错。
既然已身处这漩涡中心,既然已选择了这条道路,那么,唯有更加小心,更加警醒。手中的笔,必须更稳,更准;眼中的光,必须更沉,更利。她要让这笔墨,不仅仅是记录与传递的工具,更要成为她洞察先机、保全自身的盾牌。
她仔细地卸去鬓角轻微的钗环,动作缓慢而有序,仿佛在通过这个过程,重新整理自己有些纷乱的思绪与心绪。最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镜中那朵梅妆上。
耻辱开出的花,需以更深的谨慎与智慧来浇灌。
在这罗网渐成的神都,在这杀机暗藏的宫闱,她必须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太后是那执网之人,酷吏是那巡狩的恶犬,而她,要做那网上最清醒、也最不易被察觉的蛛丝,于万千杀机中,寻得那唯一的生机。
孤灯下,身影茕茕。
额间那点朱红,在无边的夜色里,倔强地亮着,既是伤痕,亦是烽燧。